萧矜的睁眼都显得懒怠,看了她一眼,露出个淡淡的笑。 季朔廷瞟了一眼,说道:“再撑会儿,应当快到了。” 萧矜没应声,被伤痛折腾得不太想说话。 马车行入宽敞的大道之中,海舟学府这条路上没有夜市,家家户户俱已闭门,只余下街道上的灯亮着,马车匆匆行过之后,在学府门口停下。 学府宵禁,此时大门紧闭着,季朔廷亲自下去跑了一趟让人将门打开,马车往舍房而行。 陆书瑾原本以为会直接将萧矜给送去萧府,却没想到来了舍房,她撩开窗子往外看一眼,马车已经行入了舍房大院,停在门前。 季朔廷起身,刚想去碰萧矜的肩膀将他晃醒,陆书瑾却记得那处有伤,眼疾手快地将季朔廷的手拦下,然后摸到萧矜的手指,稍微用力捏了捏他的指头,喊道:“萧矜,醒醒,到了。” 陆书瑾连喊了两声,萧矜才慢慢睁开眼睛,半敛着眸,往外看了一眼,这才慢慢起身往下走。 下去之后陆书瑾才发现舍房里的灯点着,里面似乎有人。 她站在门口往里看,果然看见有两人站在房中,一老一少,桌上摆着装满瓶瓶罐罐的药箱,显然是季朔廷请来的医师,比他们先到。 舍房本就小,那么多人都进去就拥挤了,萧矜进去前脚步停了停,转头看向陆书瑾,轻声叮嘱:“你在门口等着,别乱走。” 他气息稍乱,说话已经没有平日里那种精神气儿,额头的汗擦了又出,似乎忍到了极限。 陆书瑾点头,留在了外面与其他随从待在一起,门一关上里面的声响是一点都听不见了,她就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来,双手抱着膝盖发呆。 萧矜方一进门,眉毛就紧紧拧起来,抬手开始脱衣,强撑了一路终于没忍住,骂道:“娘的,好痛。” 季朔廷赶忙唤医师,“杜老先生,快给他看看伤。” 杜医师上了年岁,动作却利索,让徒弟帮忙解开萧矜腰上已经被血染红的白布,瞧了一眼便道:“伤口深,须得缝合。” “缝缝缝,动作快点。”萧矜催促道。 “你着什么急。”季朔廷训他一声,转头对杜医师道:“先用药吧,直接上针他扛不住的。” 杜医师颔首,让徒弟去打水来,开始给萧矜清理伤口。 伤口上糊满了黄色粉末,与血肉黏在一起,看起来乱七八糟的,但好歹是将伤口暂时堵住了大半,止了血。 杜医师上手先将伤口上的药清洗干净,萧矜咬死了牙关,脖子涨得通红,青筋尽现,愣是没哼一声,洗出一盆盆的血水来。 擦去多余的水分和血,杜医师将红色的药膏往伤口上抹,这药稀少而金贵,但给萧矜用是没有半点省着的意思,一下就用了大罐糊在上头,约莫等了一刻钟的时间,伤痛几乎感觉不到了,萧矜恢复了些精神,说道:“动手吧。” 杜医师拿出极细的针线,先用火炙烤之后,这才动手缝合萧矜的伤。 有镇痛药的加持,疼痛比方才小多了,萧矜低着头一言不发,眼看着自己被划开的左肋被一针一针缝上,擦尽了血又上了几层的药,最后裹上新的??x?白布,才算是彻底处理好了伤。 杜医师擦了一把头上的汗,长松一口气说道:“小少爷可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将军不在云城本就挂念你,若是知道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怕是又要心疼。” “无妨,我会注意的。”萧矜道:“杜医师辛苦,这半夜的,劳烦你了。” “尽老夫之责罢了。”杜医师摆摆手,提着药箱带徒弟出了舍房。 伤处理完,季朔廷一屁股坐在床边,拧着眉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说道:“你到底怎么想的?为了陆书瑾,值得?” “跟他有什么关系?”萧矜瞥他一眼。 “怎么就跟他没关系了?吴成运难道不是用他逼你出手?若不是你这些日子与他走那么近,又如何露出破绽来?”季朔廷道:“辛苦藏了那么多年,就让他一下给逼出来了。” 萧矜许是受了伤,脑子也不大灵活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说道:“这事儿跟陆书瑾没有关系,你别怪在他头上。” 季朔廷气笑了,“我是在怪他吗?你看看你把别人害成什么样了,若不是你将他拉进来,他会遭遇这些事吗?人家老老实实读书,安安分分科举,何以卷入这些旋涡。” 萧矜这下听明白了,季朔廷这是让他离陆书瑾远点,别把人家拖下水。 但他梗着脖子,不吱声,面上全是不乐意。 季朔廷又问:“你问过人家的意愿了吗?” “问了,他愿意。”萧矜说。 “什么时候?” “昨晚,在床上。”萧矜说:“我问他有没有怪我,他说不怪我。” 季朔廷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古怪,惊奇又疑惑地盯着萧矜看,仿佛不可置信他能说出这样的话,“在床上?” 萧矜睨他一眼,无奈说:“昨夜我去他租的大院找他,下了大雨不便回府,就暂睡他那里一晚。” 季朔廷叹一口气,说:“我觉得你还是再重新问问吧,不是谁都愿意淌这趟浑水的,萧矜,你比我明白,这世上最难做的就是好事,若是他并不想做好人呢?你不能以你的标准去要求别人,若是他就乐意科举之后混个小官,分去县府,平日里收点贿赂油水,安稳一生,谁也查不到头上去,你亦无权干涉。” 萧矜知道季朔廷并非是在恶意揣测陆书瑾,他说这话只是在告诉他,陆书瑾可能不喜欢这样的生活,越大的能力就意味着越大的责任。 季朔廷与他一起长大,两人相伴十数年,很多时候萧矜的行为即便不用说,季朔廷也能猜到。 他们这些官宦子弟,嫡系出身,打小肩上就担着重担,说直白些将来封侯拜相,权倾朝野,一念便决定多少百姓的生死,都是会发生的事情。 陆书瑾不同,她出生平凡,虽有能力却无背景,无人提拔就算是再厉害挤入官场一角,也极有可能在那个乡县里捞个微不足道的小官,窝一辈子。 萧矜是想拉她一把,让她参与这件事中,哪怕她做的并不多,届时封赏也少不了陆书瑾的一份。 “你到底对陆书瑾,是怎么个想法?”季朔廷直白地问。 萧矜看向他,从他的神情里找出了一丝暧昧来,他好笑道:“你不是知道我一直想要个弟弟吗?” “怎么,你打算让陆书瑾改姓萧了?萧伯同意吗?” “朔廷,”萧矜停了一停,而后道:“陆书瑾没有爹娘,是个孤儿。” 季朔廷神色一怔。 “头前她求我在玉花馆里救一个被拐骗进去的女子,说可以给我二十八两七百文,我当时就疑惑他为何会说出一个如此精确的数目,细问才知道他全部家当只有八两七百文钱,那二十两还是旁人的。”萧矜说道:“食肆里最便宜的那种饼,说得难听点,给狗吃狗都会嫌弃,却是他每日的三餐,吃得一点都不剩下。” “我知这世间万般苦难,穷困之人数不胜数,我自没有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好心肠,”萧矜语气平静,慢慢地说着:“但陆书瑾到了我面前,我就是看不得他如此可怜,看不得他不声不响独自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孤独困苦。” “待官银一事此事了结,我打算给我爹送信,让他收了陆书瑾做干儿子。”萧矜道。 季朔廷本身就很少去干预萧矜的决定,加上他现在神色又这般认真,完全不像是开玩笑,季朔廷就道:“此事你看着办就好,但依陆书瑾现在的能力和阅历,远远不配在朝廷立足,若他愿意,好好培养也不是不可。” 他将话锋一转,说道:“吴成运棘手的很,很可能是朝廷的人,今日那座废宅的人全部清理干净了,叶洵从另一条路逃走,应该只余下吴成运一人了。” 萧矜道:“吴成运先放一边,他暂时翻不了风浪,先将齐家处理了。 ” 杜医师出门时候,陆书瑾就赶紧站起来,伸脖子往里看了一眼,却什么都没看到,门就又被闭上了。 她平日并不是喜欢主动跟别人说话的人,但这会儿却站到杜医师面前微微作揖,问道:“请问大夫,萧少爷的伤势如何了?” 杜医师看她一眼,“你也是睡在这舍房的人?” 陆书瑾点头。 杜医师下了台阶,对她道:“伤得不轻,但也没有到致命的程度,伤口已经缝合上了药,今晚比较危险,我开了安眠的药,一定要让他睡前吃。夜间要辛苦你多注意,若是他发热了,便立即将他喊醒,给他喝退热的药,再用凉水降温,万不可让他出汗浸了伤口。” “药早晚换一次,若是明早起来没有持续高热,那便无事。”他道。 陆书瑾说:“舍房没有熬药的炉子。” “这你不必担心,待会自有人送来,今夜恐怕要麻烦你了。” 陆书瑾将这些话一一记下,忙道:“不麻烦。” 杜医师离开之后,陆书瑾又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季朔廷才开门出来。 见到她之后,季朔廷冲她露出个笑来,说道:“今夜情况惊险,你应该也被吓到了,好好休息去吧。” 陆书瑾与季朔廷道了别,终于能够进屋子里。 屋中散着浓郁的药味,萧矜躺在软塌上,上半身没穿衣,白布一层层整整齐齐地从右肩上绕过,将整个腰腹缠了起来,伤口处没有血迹,他脸色也好了不少。 这会儿药效还没褪去,伤口并不痛,他恢复了些精神,转头看陆书瑾,冲她招手。 陆书瑾合上门轻脚走过去,她蹲在软塌旁边,看看萧矜的伤口处,问道:“你的伤如何了?” 这话她虽然在门口问过老医师,但到了萧矜跟前,还是忍不住再问一遍。 “上了药,已经不痛了。”萧矜随手从旁边拉了个椅子过来,拍了拍说:“你坐。” 陆书瑾到底是个姑娘,要比方才那群大老爷们细心点,看见萧矜上完药之后没穿衣裳,便去萧矜床上抱了一层软软的薄被来,轻柔地覆在萧矜身上,低声说:“夜间天寒,你刚受了伤,身子虚,别冻凉了。” 萧矜愣了愣,任由她将被子覆在身上,看着她忙完在软塌边的椅子上坐下,沉默着没说话。 陆书瑾也没说话,她不知道说什么,但却也不想起身离开,就想在萧矜这边坐一会儿。 半晌之后,萧矜先开口了,用十分正经严肃的语气说:“陆书瑾,我郑重向你致歉,是我擅自将你拉入这么危险的事情当中,否则你也不会遭受这些。” 他顿了顿,说:“对不起。” 小少爷仿佛垂下了高傲的头颅,放低了矜贵的姿态,失血过多让他脸色苍白,眉眼无力,平添几分平日里绝不会出现的脆弱和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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