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个时辰走过去,太阳也明媚,悬在高空之中,洒下的日光虽没有温度,但陆书瑾这会儿已经不觉得冷了,背后都微微出了汗。 萧矜已经放慢脚步了,但两人当中还是落了一大截,陆书瑾吭哧吭哧地喘着气,实在走不动了,喊道:“萧矜。” 他停步回头,遥遥看来,嘴角挑着笑,“怎么着,累了?” “歇会儿吧,走不动了。”陆书瑾累得喘气,说话端不住腔,微微颤抖。 她走到路边的石头,也不管上面脏不脏的,只想坐上去休息会儿,但萧矜却走回来将她从石头上拽起,说道:“不成,本来迁就你的速度走得就慢,再停下休息还不知何时才能到了。” 陆书瑾身子晃了一下,有些站不稳,“但是我脚很痛,真的需要休息。” “赶路人还有脚不痛的,还能像个姑娘似的娇气?这点疼痛都忍不了?”萧矜将她身子扶正,训道:“站好。” 陆书瑾不知道自己娇不娇气,只知道连续走一个时辰的路是需要停下来歇一歇的,争辩道:“骡子赶路都知道歇脚,更何况我还是个文人。” 萧矜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根绳子,拉起陆书瑾的左臂,将绳子一圈圈绕在她的小臂上,慢条斯理道:“若是搁在平常,我就让你休息了,但今日不同,那个翡翠扳指我想要。” 绳子在陆书瑾的手臂上打了个结,萧矜又将另一头缠在自己的右臂上,说道:“我带着你,咱们一起往上走。” 陆书瑾心中叫苦,再说已是无用,萧矜抬步往前走。 绳子约莫有十来步距离的长度,一头是萧矜的手臂,一头是陆书瑾的手臂,一前一后地走在山间小道上。 周围相当寂静,随处可见的掉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枝杈的高树,日光也不强烈,寒风从面上拂过,令人心生宁静。 陆书瑾强忍着脚痛,被迫跟上了萧矜的步伐,若是稍微走得慢了些,绳子就会被绷直,拉力从另一头传递到陆书瑾的手臂上,强行将她带着往前走。 有时候她实在都不动了,就会往回拽绳子,走在前面的萧矜就停一停,转头对她说:“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 他拉着拽着,一直带陆书瑾往前走,尽管看到她额头出了汗,脚步变得沉重,却仍不肯停下。走到后来陆书瑾都有些眼晕了,双脚痛得厉害,一口一口地捯气儿,每当坚持不住要停下的时候,手臂总传来拉力将她带着向前。 这样连续走了将近两个时辰,这条山路总算走到了尽头,地势开始变得平缓,出现一些建筑。 “到了。”萧矜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这一刻,陆书瑾根本没心思再去看周围的风景,整个人往后一倒就坐了下来,塌着双肩喘气,里衣都被汗水给浸湿,累得是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这简直就是一种刑罚,一种折磨。 萧矜走到她面前,蹲下来看她,嘴角含着笑:“累吗?” 陆书瑾抬头去看,在这样近的距离,她能将萧矜眼中的浅色看个清楚,看出他眼中的认真之色,忽而明白萧矜这一路上不曾让她停歇的原因,绝不是想要那块翡翠扳指。 那是为什么?是萧矜对于她的欺骗而给的迟到的惩罚吗? 她看着萧矜,沉默许久没有应声,等待着萧矜的怒火和责骂。 萧矜见她气息慢慢平稳,便拽着她的手,将她从地上拉起往山顶边上走去,陆书瑾心中忐忑起来。 她的确做好了准备承接萧矜的怒意,但还是害怕萧矜在一怒之下将她推下去,她还没活够呢。 她瞥一眼两人手臂上还缠着的绳子,心想绳子还在,萧矜总不会连累自己,再说他也不是那种草菅人命的人。 站在山顶边上,萧矜松了手,开始解手臂上的绳子,陆书瑾瞧见了赶忙上前按住他的手,说道:“别解开。” 萧矜讶然,愣了一瞬后又笑了,“你怕高啊?” 陆书瑾胡乱点头应着,有些心不在焉,转头往山下看去,顿时被眼前的景象震住。 只见山下景色尽收眼底,山涧环绕着薄薄的白雾,偶尔有鹰绕山盘旋,发出长长的鸣叫声,在山间回荡不息。 站在山顶上,这花了近四个时辰一步一个脚印走上来,把陆书瑾累得半死不活的路,竟变得如此渺小,更别提山下道路上匆匆行过的马车和行人,宛若蝼蚁般不起眼。 陆书瑾的神色在悄然间变得肃然,她远远眺望,似乎能看到云城之中那座高耸的钟楼。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停滞,寒冷的山风吹过,将她和萧矜的长发吹起,也将这世间的辽阔被风吹进了陆书瑾的心中,她的心境莫名平静下来。 “我爹说,人活这一辈子,就是在登山。”萧矜缓缓启声,温和的声音不紧不慢传来,“有的人一直徘徊在山脚,有的人因劳累停在半路,唯有走上山顶,坚持到最后的人,才能看到天地间的如此风光。” “任何人,不管高低贵贱三六九等,都有自己要攀登的大山,终其一生爬到山顶,方不负在人世走这一回。” 萧矜站在身边,风将他束起的长发卷起,俊美眉眼带着若有若无的轻笑,正朝着远方眺望。云开雾散,灿阳徐徐而落,将少年意气风发的眉眼精心描绘,好似凛冽风中的喧嚣而飘扬的旗,只要乘风,便能扶摇直上。 他笑着说:“我要登上山顶。” 阳春白雪三月天,风华正茂少年郎。 他转头看陆书瑾,神色飞扬,仿若腊月寒霜当中一把炽热的火焰,能够灼烧一切挡在前面的阻碍,又能化作和煦的春风,温暖冷漠的心。 “陆书瑾,”他道:“我要你与我一起,爬上山顶,俯瞰人间。” 陆书瑾心头狠狠一震,许久说不出话来,过往凡事在脑中迅速翻过。 那些躲在阴暗潮湿的床脚,点着微弱灯光捧书苦读的日日夜夜;那些被表姐妹讥讽,被姨母漠视的日子;那些饿着肚子跪在檐下,为了学字偷偷前往教习堂外墙角蹲着的午后。 她总是揉着酸涩的眼睛,在并不香甜的梦中生出一缕奢望,醒来之后反反复复地想着,念着,仿佛如此就能看到一缕光从窗户中探进来,照在她的身上。 曾经的奢望似随风而来,凝聚成形,化作了面前的少年。 萧矜的神色猛地一变,似有些手足无措,说道:“当然我不是逼你非得跟我一起,你若是不愿的话,也能……要不你慢慢考虑一下?别哭啊……” 陆书瑾惊讶地用手背擦了擦脸颊,感受到一片冰凉的湿润,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落泪了,她没忍住笑了起来。 “你不生我的气吗?”她问。 “什么?”萧矜很快反应过来她在说扇子的事,失笑,“原来你也知道自己做错了?” “我当然有错,隐瞒在先,利用在后。”陆书瑾敛起双眸,睫毛上沾了晶莹的碎珠,眼眶微红,脆弱之中又带着些许服软,“对不起,我不该如此。且这声对不起我说得也迟了,本想着你得知此事会来找我的麻烦,但你并未提及,我也一直未说。” 陆书瑾又道了一句歉,很郑重,“对不起。” 萧矜沉吟片刻,最后没忍住,笑出了声,“陆书瑾,你这件事其实做得很漂亮。你知道自己在云城无父母亲人帮衬,若想在城中生存,你只能‘借用’,你会使用手段为自己谋取利益,又并不坑害他人,这是好事。” “没有手段的人,不管在何地都难以生存,这是你的成长,我自然不会对此责怪什么。”萧矜说:“相反,你利用我,倒是让我挺高兴的,你若是利用了梁春堰还是别的谁,我才是真的会发怒。” “你在云城本一无所有,你找到了我,先是把我当剑来惩治刘全,再是把我当梯子来崭露头角,我可以做你的梯子,只有一条,”萧矜神色认真,眸光深沉,“我要做你唯一的剑,唯一的梯子。” 陆书瑾的心砰砰乱了节奏,她恍然意识到,萧矜对她的包容,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 他不在意自己被利用,甚至鼓励陆书瑾,他的话中充满了强烈的独占,如此直白。 风不知何时停了,陆书瑾听到自己有些错乱的呼吸和猛烈撞击胸腔的心跳。 “当然,”萧矜很快就接了下一句,肃然道:“你欺骗了我,这才是这件事中最严重也最让我生气的,你说那扇子是送我的礼物,结果旁人也有,我不能接受。若是你从一开始向我坦白,我未必反对,但你却选择隐瞒,这是对我的不信任,起初知道时,我很恼火。” 陆书瑾心中一紧,手指头无意识地抠着衣摆。 “此事念在你初犯,我就不予重罚,就罚你一步不能停歇地上山,如何?累不累?知道错了没?” 陆书瑾的双脚早就疲惫??x?得感觉不到疼痛了,这才明白萧矜带绳子的用意,她抿了抿唇,而后说:“应该罚的,我知错了。” “但只此一次,若是日后你对我再有欺骗,我绝不会轻易原谅。”萧矜看着她的眼睛,里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陆书瑾心中重重一落,声音发紧,“任何欺骗?” 他重复了一边,语气郑重而笃定:“任何欺骗。” 陆书瑾甫一张口,吸入满满一大口的凉气,五脏六腑都染上了仲冬的寒气,冻得她心口发痛,久久未言。 萧矜见她脸色有些难看,思量着自己的话说重了,便又开口,“不过也可按情况斟酌,若是迫不得已,我倒是能从宽处理。” 这么一句话说出来,陆书瑾的脸色总算回温了,心尖的寒气渐渐退去,心道萧矜这态度,就表明还是有回旋的余地。 若是经过日积月累相处和情谊,或许有一日萧矜也能够接受他决心培养的左膀右臂,想要结拜义弟的好兄弟变成个姑娘这回事。 至少他得知自己被她骗之后,态度始终是温和的。 沉默良久,陆书瑾的心绪渐渐平复,只觉得这场局没算白忙活。 她从怀中的兜里摸出一个墨色锦袋,递给萧矜,“先前那个不算,这才是要送你的礼物。” 萧矜双眉一扬,从她的手中接过,囫囵摸出是个硬的物件,长方体的形状,他没记着看,而是狐疑道:“这回不是骗我的吧?” 陆书瑾摇头。 “只有这一个,旁人没有?”他又问。 陆书瑾笑了笑,又摇头,“只赠给你的。” 萧矜放心了,唇角弯起来,低头拆开锦袋,问道:“是什么?墨块,砚台?” 他将东西倒在掌中,发现猜错了。 那是一块玉,纯白无瑕的颜色,色泽白糯温润,触手一股子温热,是陆书瑾胸膛染上的温度。 玉约莫有掌心大小,上下两头都编着结,串着玉珠,底下坠着墨黑的丝滑流苏。 雪白的玉被打磨成长方形,边上走了两圈金丝,雕刻着象征着吉祥如意的云朵,将裹在上面的锦布揭开,就看到玉的正中央雕刻着两个朱红的字体: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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