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拉了张小矮凳,丝毫不顾及什么花魁千金的架子,大剌剌地分开.腿坐下,不住地给她身上撩热水,还用手给她搓身上的陈年泥痂,又给她打香胰子,笑骂:“害什么臊,咱俩身上的物件都一样,哎呦,当年我逃难过来,比你还脏哩,那灰一卷一卷地往下掉。” 她又想起了去年。 她和小姐同睡一榻,一块幻想着将来的好日子,小姐要当人家的夫人,她要学写字管账。 现在细想想。 早在留芳县时,在小姐出事的那天晚上,她就留心到不对劲儿了。 唐慎钰让她去找金香玉借衣服被子,命她先去马车,那他去哪儿了? 他说他去撒尿了,可为什么他的手上带着血?他究竟去哪儿了! 他和周予安一块进留芳县,他去找老葛,周予安去哪儿了? 他说周予安去给小姐搜罗古玩字画去了,可那晚,她明明看见他背着装了字画的包袱来欢喜楼。 从去年到现在,她沉浸在了唐慎钰编织的精美曼妙的情爱中。 只顾着和那男人厮混调情,却忘记了小姐去世了,忘记继续怀疑周予安,进而继续查下去。 就两件事。 小姐并没有生过孩子。 还有,周予安那晚上肯定在欢喜楼,这就意味着,小姐,小姐她本有机会活下去的啊。 春愿放声大哭,狠狠打了自己两耳光。 她真不是个东西! 雷声轰鸣,雨越下越大。 春愿哭得几乎昏厥,她晓得自己怀孕了,不能情绪太激动,可是,她无法控制自己。 “邵俞!” 春愿喝了声。 门吱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了。 邵俞弓着身,踏着小碎步进来了,他晓得今晚不对劲儿,战战兢兢地行了个礼,抬眼一瞧,大吃了一惊,公主几乎哭成了泪人儿,眼睛鼻子通红,眸子里没了往日的柔情蜜意,汪了一秋寒愁。 邵俞忙跪下,手抱在胸前连连祷告:“主子,奴婢不晓得您为何这般伤心,您要是生气打骂通奴婢都行,可千万别伤了自己的身子。” 春愿抹去泪,问:“我让你准备的东西,都备好了没?” 邵俞点头,眼里含着担忧。 春愿把放地下,冷声道:“准备一下,去鸣芳苑行宫。” …… 这场雷雨,来得急,去的也快。 乌云褪去,一弯明月孤零零地悬挂在天边。 官道上漆黑泥泞,从长安的方向过来数十人,前头有举着火把、灯笼开路的侍卫,后头有守护的卫军,中间是四驾的华车,离远看就像条火龙,朝鸣芳苑去了。 在公主凤驾后头,紧随着辆轻便的青布围车。 唐慎钰手里攥着马鞭,他身上的官服湿着,衣角往下滴着水,有那么两缕发丝站在侧脸。 郊外冷,尤其下过雨后,从山林子里钻出股寒气,四面八方袭来。 唐慎钰不禁打了个寒噤。 一个时辰前,雨停后,阿愿就出府出城了,未曾召见他,更别提和他说话了。 他怎么能放心,一路跟了过来,一旦有靠近的苗头,那些杂碎侍卫就拔剑,把陛下搬出来了,呵斥他离远些。 经过六月是非观那遭事,唐慎钰原本都戒酒了,可他这会子心里乱,猛喝了好几口烈酒。在出城的时候,邵俞派小太监偷偷给他擩了张纸条,上面写了几个字,将他的平静彻底打乱。 留芳县,乌老三。 乌老三是谁他倒不清楚。 但留芳县三个字,他可太清楚了。 当初他去留芳县前,掌握的有关沈轻霜的卷宗上,记载了沈轻霜来历平生,许多事都是寥寥一笔,譬如阿愿,这么重要的人,也只有一句话:沈轻霜贴身婢。 那么乌老三是谁? 能让阿愿在一日间变化这么多,绝非常人,定和沈轻霜有关,而且,可能是个知道沈轻霜底细过往的人。 如果真存在这样的人,那就……麻烦了。 唐慎钰呼吸粗重,连喝了数口烈酒,可腔子里依旧冷冰冰的。 之前他着急地想见她,想知道公主府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可现在,他竟想躲起来。 他要失去阿愿了么? …… 唐慎钰就这般紧跟在车驾后头,在官道上摇曳了许久,进了鸣芳苑。 那些侍卫这回倒是没阻挠他进皇家园林,但却不叫他接近行宫。 他心乱如麻,在弄月殿外来回踱步,甚至想买通小太监,将邵总管叫出来,可这都是徒劳的。 弄月殿也和公主府般,被侍卫围了起来,里头没有任何动静,人进不去,也不出来。 唐慎钰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喝太多了,只觉得头重脚轻的,也有些晕眩,可脑子是清醒的。 他坐在台阶上,极力地思考着对策,想着能用什么话术把她哄好了,可一旦沾着沈轻霜,她就是一根筋,无法变通说通的。 孩子! 唐慎钰燃起一丝希望,对,哪个当娘的会不再乎孩子呢,大不了,他们把这个孩子赔给沈小姐,就,就当成沈小姐孩子转世来抚养。 唐慎钰就这般惴惴不安了一晚,临到黎明时,他终于撑不住了,头枕在胳膊上,刚刚闭上眼,忽然听见背后的弄月殿传来开门声。 唐慎钰屁股如被针扎似的,立马弹起来。 这会子天还未大亮,宫殿外悬挂着的灯笼还燃着,阿愿从弄月殿里走出来了,她盛装打扮,穿着身牡丹红宽袖长袍,头发梳成灵蛇髻,发髻上簪了支金步摇,化了妆,面容平静而绝美,看不出任何伤心痛苦的痕迹。 唐慎钰有些恍惚了,忙往台阶上冲:“阿,公主!” 春愿接过邵俞手里的食盒,拎起长裙,慢悠悠地走下台阶,走到唐慎钰跟前,看着眼前这个颇有些狼狈的俊朗男人,笑着问:“在外头候了一晚?” “哦,哦。”唐慎钰木然地点头。 她还和之前那样温柔可亲,只是,眼里布满血丝,透着冷漠。 “殿下,我想和你单独聊几句。” “好呀。”春愿颔首,自顾自地往前走,“去未央湖。”说着,她停下脚步,扭头对身后的男人笑道:“就像上次一样,你划船,我坐船,咱俩说悄悄话。” …… 昨夜下了暴雨,未央湖面浮起团厚厚的浓雾,湖边的垂柳枝条浸泡在水里,天还阴着,仿佛又在酝酿着场雨。 春愿坐在软垫上,把食盒放在脚边。 她侧身,撩了把湖水,凉飕飕的,用余光瞧去,唐慎钰这会儿正站在前面撑船,他身上穿的官服虽说干了,但经过雨,就显得皱巴巴的,这人一直盯着她看。 “看什么呀。”春愿手背附上侧脸,“我都脸红了呢。” 唐慎钰越发担心,只要她不提不说,那么他就装不知道,昨晚上这篇就此翻过去。“你给我的谜,我好像猜到了。” “是么?”春愿笑道:“你过来坐,同我说说猜中了什么?” 唐慎钰把桨横放在船头,小心地走过去,他单膝下跪,还像过去那样,亲昵地摩挲着她的胳膊,笑着嗔:“早起凉,怎么不披一件夹的?” 春愿温柔地望着他:“你还没说,猜到什么了?” 唐慎钰手附上她的小腹,“是不是有了?” “嗯。”春愿没有否认,“再过几天就两个月了。” 唐慎钰大喜,立马抱住她,满腹的惊慌和不安消散了大半,有意无意地提醒她:“真的么?你肚子里真揣了个小人呀。” “对。”春愿推开他,从身后拿了个厚软垫,放在船上,下巴朝前努了努,“你坐下,咱们安安静静说会儿话。” 唐慎钰心又七上八下起来,他默默坐下。 忽然气氛就静默了起来,两个人都不说话,惟能听见哗哗水声和水鸟尖锐的叫声。 不知不觉,船已经行至湖心,岸边守着侍卫和邵俞。 唐慎钰心想着,她没有在公主府说话,挑在了鸣芳苑的未央湖,避开了下人,说明还是在乎他的,不敢将情绪和秘密展现给外人。 “大人,你现在高兴么?”春愿忽然发问。 唐慎钰身子一顿,迅速思索着对策,他点了点头,手按在她腿上:“我当然高兴了,我无父无母,如今有了你和孩子……” 春愿打断他的话,上下打量他,点头笑:“你是该高兴,短短半年内连升两级,二十四岁就做上了从三品的高官,朝中哪个人有你爬的快?你即将尚公主,备受皇帝宠信,深得首辅依赖,打击政敌,呼风唤雨,大人,你真的好厉害。” 唐慎钰望着她,笑道:“阿愿,你在臊我?” 春愿摇了摇头,“我在说实话。”说着,春愿手覆上他的脸,温声问:“大人,你这些荣耀都是怎么来的?” 唐慎钰抿了抿唇,强笑道:“是因为你。” 春愿抬手就打了下来。 啪地一声脆响。 唐慎钰左脸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 “你说错了。”春愿没有表现出任何生气的样子,依旧温柔地笑:“不是因为我,是因为沈轻霜,那个腊月廿九死在我怀里的女人。” 唐慎钰呼吸粗重,他现在已经可以完全确认,这场是非,说到底还是因为沈轻霜。 “你到底听说了什么?”唐慎钰深呼吸了口气,双手抓住她的肩膀,定定道:“是谁在你跟前挑唆什么了?阿愿哪,小姐临终前没有怪任何人,她把你托付给我,我是你唯一的亲人,唯一可以信任的人,我还是你丈夫,你孩子的爹。” 春愿眼里浮起泪,她扭转过脸,不想看他:“要是放过去,我就信你了。” 说着,春愿忽然浑身颤抖,她咬紧牙关,尽量让自己冷静些,淡漠地看着他,嗤笑道:“大人哪,你和周予安那种富贵窝里长大的贵公子不一样,你从小就要戴着面具做人,看尽了人情冷暖,你说的每句话都是套子,都会不知不觉地引导我,就譬如方才,你说,我家小姐临终前没有怪任何人,你什么意思呢?是不是你做错了什么事了,然后说小姐会原谅你?” 唐慎钰收起笑:“我究竟做错什么了?你倒是说说看。” “呦,不装深情了?” 春愿摇头笑,看着他:“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好好给我说,你到底做错什么了。” “我有什么可说的。”唐慎钰双臂环抱住,冷冷睥向女人,“我不晓得你听什么人挑唆了,就在这里折磨了我一整晚。如果你非要逼我说做错什么,那好,我就给你说一件,我做的唯一错事,就是喜欢上了你,这下满意了么?” 唐慎钰叹了口气,去拉女人的腕子,试着用半年前那种冷硬理智的口吻,给她讲道理:“好了,不要再耍孩子脾气了,你昨晚闹了那么一出,说不准宫里听闻什么消息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郭太后对咱俩虎视眈眈的,你不是一直把宗吉当成亲弟弟么,他听说你连夜去鸣芳苑,肯定会担心的。回去吧,听话,咱俩现在都不太冷静,我陪你去殿里睡一会儿,醒来后,咱们好好说会子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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