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老掌柜端上来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堆着笑:“唐大人好久没来了,今儿的馅里添了些莲藕丁,这冬日莲藕最是难得……” 见唐大人不搭理他的话茬,目光锐利得像刀子,似要将铺子里的桌椅板凳劈了般,掌柜的不敢打扰,悻悻吐了下舌头退下了。 唐慎钰端起碗,喝了口汤,鲜咸的滋味顿时在口腔中蔓延开来。 昨晚阿愿被太后宣进宫,他心里着急,安置罢周予安后就急忙筹了银子打听,意料之中,黄忠全拒了他。 黄公公差小太监出来传话:最近万首辅风头太盛,御前的内官不宜和外朝大臣走的太近,再则陛下心疼公主,这半年来一直不怎么待见大人,大人还是别叫咱家难做了…… 但到底有旧日的交情在,黄公公还是稍微提点了句:不过裴提督素来在内廷外朝行走,大人可以找他问问。 裴肆?怎么又扯进来这厮? 唐慎钰放下碗,不免担忧起来。 他昨夜急得五内俱焚,又没有别的办法,不由得在皇宫近徘徊,谁知在四更天的时候,竟看见公主府的车驾从宫里出来了。那时他就明白了,定是阿愿晓得他着急,所以才坚持大半夜出宫。 他晓得,阿愿如今还在气头上,必不愿见他、和他说话,于是他便牵着马,默默跟在车驾后头,送她回府后,立马找到了邵俞询问情况。 邵俞倒也没隐瞒,说今晚陛下的确疑惑地询问公主,问周予安是不是之前得罪过她。但是公主咬紧牙关,什么都没说。陛下见公主身子实在孱弱,便没再问下去,不过却对公主说了句,裴肆办事倒还当力,有什么不中意的人或者事,只管使唤裴肆去解决。 原本陛下不愿公主去慈宁宫,去了也是挨骂,可公主怕又惹得陛下母子闹不愉快,还是去了。 末了,邵俞又补了句:大人放心,近来太后多吃斋念佛,所以也只是训斥了公主几句,罚她回去抄经而已。 唐慎钰喝了口馄饨汤,滚烫的汤汁入喉,熨烫暖了冷肠胃,他长松了口气,阿愿到底有情有义,没有在陛下跟前伤害周予安母子,她定是忍下天大的委屈怨恨,说到底,这事错在他。 唐慎钰砰地声将碗放下,周予安这事得尽快解决了,千万不能让裴肆掺和进来,这条毒蛇阴狠聪敏,若是叫他发觉出周予安或阿愿的一星半点不对劲儿,那就是抄家灭门的祸患。 想到此,唐慎钰抓起长刀,急匆匆走出了白家饼铺,策马朝衙署的方向去了。 …… 北镇抚司的刑狱素来有天下第一狱之称,这里关的,大多是曾身居高位的犯官。牢狱设在地下,墙是三尺厚的巨石所砌,里外皆有重兵把守,防守极为严密,狱卒通行尚且要持有不同的审批文书和令牌。所以逃跑、劫囚,那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唐慎钰摒退众人,又安排了两个心腹把守,独自朝最底层去了。 地牢常年不见天日,味道不大好闻,墙壁上的那两盏小油灯,就像黑夜丛林中巨蛇的眼睛,显得突兀而诡异。 唐慎钰站在铁牢前,一声不吭地往里看,此时周予安背对着他蜷躺在木板床上,身上盖着块露出棉絮的肮脏旧被子,一只脚套着鞋,另一只脚赤着,似乎睡着了。 “别装了,我知道你醒着。”唐慎钰冷声道。 昨儿下午把周予安扔进狱中后,他特意嘱咐过底下人,不许给小侯爷吃喝,也不必管他拉撒。 唐慎钰目光下移,看见木床跟前,有一滩恶臭秽物。他眉头蹙起,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对准铁牢缝儿中扔进去,正好砸到了周予安的后脑勺,“这是白家饼铺的招牌火烧,还热着。” 意料之中,周予安带着哭腔哼唧了声,继续酩酊大睡。 唐慎钰晓得他在装,指头揉了揉鼻子,语气缓和了几分:“你父亲去的早,撂下了一屋子孤儿寡妇,你娘年纪轻轻守寡,她独自撑起周家多艰难,你应该看得见。这半年守着你,一步都不敢踏出平南庄子,这两日她为了你,磕头哈腰地往宫里递帖子,予安,你要是个人,就该体谅孝顺你娘,别再让她为你担惊受怕。” 周予安一脸阴鸷地盯着面前的石墙,不吭半声。 “我告诉你,装疯卖傻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这里就咱们兄弟,坐起来,咱俩说会儿话。” 周予安拳头握住,咬紧牙关,不为所动。 唐慎钰双臂环抱住,静等着,见周予安还是那副死样子,他火气一下子就窜起,转身拎起桶冷水,哗啦声泼到周予安身上。 周予安受凉受激,心里清楚,换成真傻子都装不下去。他被针扎了似的,立马弹起来,嘴里稀里糊涂地骂骂咧咧,当看见面前站着个冷面罗刹,又吓得缩成一团,竟小孩子似的嘤嘤哭了起来。 “呵。”唐慎钰只觉得好笑。 他拉了把椅子,哐当声放在牢笼前,坐下后,两条长腿自然地分开,静静地看着周予安发疯,“从之前草场事件,到这回的未央湖落水,公主究竟对你是怎样的态度手段,你应该很清楚了,若没有我在中间死撑着,你早都死无葬身之地了!” 唐慎钰眼神冰冷:“现在我再告诉你一件事,陛下已经疑心公主为何如此针对你,还是因着我,她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没有说一个字。可陛下心疼姐姐,已经命令裴肆随时听从公主的调遣。裴肆的手段,你应该知道。予安,若是你从前做的那些脏事被裴肆查出一星半点,他为了邀宠,可不会像我一样,他娘的给你安排好退路!” 听见裴肆二字,周予安身子猛地抖动了下,心里暗喜,提督果然看重他,头先让阿余指点他装疯,如今干预进此事,提督定会保全他,想来不日就会对付唐慎钰和那个假公主! 唐慎钰自然瞧见周予安这个小动作,他还当这小子怕了。 男人身子略微前倾,试图做最后的劝说沟通:“决不能让裴肆掺和进来,予安,是男人就该扛下自己做过的错,你心里清楚,用‘王复生杀妾案’来了结你的事,弃爵出家,已经是表哥能为你和你家争取的最好的结果了!” 这时,唐慎钰发现周予安依旧痴痴愣愣的,没有半点反应,蓬乱的头发被冰水淋湿,粘在脏兮兮的侧脸,嘴角流着涎水,嘴里一直骂骂咧咧,又害怕得不敢抬头。忽然,这小子看见地上的驴肉火烧,眼睛都亮了,直接勾起来,也不管火烧上是不是沾了秽物,饿狗似的疯狂吃。 唐慎钰的耐性正在被一点点消磨,容忍也被愤怒占据,“你觉得这么装疯卖傻下去,你娘肯定会替你出头,还像从前一样逼迫我替你了事,是么?” 周予安舔着手指头上的油脂,傻呵呵地笑,甚至问:“你要吃么?” 唐慎钰目光逐渐变冷,“很多事我不说,不代表我不知道。我一味地忍让,却换来你一次次蹬鼻子上脸。我自小父母双亡,你爹妈看我可怜,将我接去侯府养了几年。小时候你欺负我,诬陷我私通婢女,我念着姨丈姨妈的恩情,权当你年纪小不懂事,就这样忍过去了。” “那年我定下了褚家这门婚事,正逢着舅兄褚仲元赴京赶考。我以为是这个衣冠禽兽带坏了你,撺掇着你染上了嫖妓的恶习,心里一直对你和姨妈有愧,百般帮扶你,其实我错了,”唐慎钰手指向笼子里的男人:“你不是被褚仲元带坏,你是骨子里就恶劣!” 周予安恨得几乎要咬碎了后槽牙,他仍装傻装楞,裹起湿被子,背对着唐慎钰去睡。 “哼!”唐慎钰冷笑:“你当我不知道你和褚流绪的关系?今年初你在赶往姚州赴任的路上,失踪过一段时间,你不仅仅去万花楼厮混,还去过扬州罢?褚流绪给我下的脏药出自万花楼,是你给的吧。这贱人算计过我后,一夜间消息,也是你手笔罢。你喜欢她么?” 唐慎钰摇着手指,唇角浮起抹嘲弄:“不,你只不过想利用她,破坏我和公主的婚事。” 周予安目眦欲裂,薄唇颤抖。 “褚氏乃世家,褚流绪素有才女之名,你不愿我得到好因缘,想法设法给我破坏。”唐慎钰冷笑:“还有公主,你真的倾慕她?你明知道我和她关系匪浅,还一次次的献媚讨好,想必你是觉得我这样出身的人,不配高攀公主,更不愿见我飞黄腾达,是么。” 周予安故意困得打了个哈切,拳头紧攥,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肉里。 唐慎钰早都看见周予安的肩在瑟瑟抖动,更知道这小子在咬牙切齿地忍,他继续说:“之前在留芳县,我有心帮扶你,叫你看护沈轻霜主仆,你渎职了,害得沈姑娘重伤濒死。” 男人眼睛微眯,“你说你不是故意犯错。可本官暗中审问过芽奴,那小丫头当晚躲在墙根底下窥探玉兰仙的房事,人家说了,根本没有玉兰仙引诱你吃酒吸食五石散一说,是你主动要的。你以为隔壁院的沈姑娘只是大太监陈银的侄女,你故意叫沈姑娘出事,因为你知道,我会看在你爹妈的份儿上替你扛下,到时候陈银恨的是我,对付的也是我。可你万万没想到,沈姑娘是陛下一母同胞的姐姐。” 周予安拳头抵在墙上,粗粝凸起的石尖,划破他的手背。 “你知道她身份不一般,便想法设法地讨好她,从罗海县的家传手串,到京都唆使你家老太太去向太后求亲,再到如今的草场出风头……”唐慎钰眼里尽是嘲弄,冷笑:“就你这种糟污瓢虫,也配喜欢她!” 周予安呼吸渐渐粗重起来,身子战栗得更厉害。 唐慎钰起身,掌心拄着长刀,淡漠道:“我看在你爹娘的面上,给过你太多机会,没想到你还是烂泥扶不上墙!” 周予安狞笑,你们的命,已经落入提督手里了。 左右玉兰仙、芽奴、红妈妈和马县令全都死了,而且当时是你唐慎钰修改了上呈给皇帝的密档。真是多谢你当时将老子干干净净摘出去,放心,将来提督揭发你和假公主的时候,我绝对出来狠狠踩你们一脚。 唐慎钰剜了眼周予安,转身便走,上台阶的时候顿了顿:“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对周家,本官该还的情早已还完,这两日案子就过堂。”
第120章 意料之外,意料之中 :意料之外,意料之中 唐慎钰阴沉着脸,刚走出地牢,迎面袭来股寒风,直往人袖筒和衣领里钻,破晓的阳光有些刺眼,他不由得用手挡在眼前。 这时,他的心腹薛绍祖疾步奔过来,身后还跟着家里的管事福安。福安五十出头,懂几分武艺,是府里用了多年的老忠仆,平日里负责巡守庄子和管外院的男仆。 唐慎钰手拂去衣衫上的晦气,蹙眉问:“你怎么会来,可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福安警惕地前后打量,见没人,低声道:“褚姑娘来了,大清早的堵在家门口,说要见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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