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慎钰笑着转了个圈,甚至还蹦跳了几下,“您放心,有神医的治疗,我早都恢复了。不信的话,您就问问阿愿,问她我身子到底强不强健!” 春愿俏脸微红,打了下他。 万潮见小夫妻俩如此恩爱甜蜜,也不禁欢喜。蓦地,他想起了自己的两任妻子,将来他死了,小杨氏和幼子们该何去何从?等到了地下,他又该怎么面对大杨氏? 他不是个好丈夫,负了两个女人。 唐慎钰见首辅面有悲戚之色,忙道:“老师,这回我和愿愿来京城,就是为了救你们。” 万潮携小夫妻俩坐下,摇头苦笑:“大势已去。赵宗瑜已经把长安围死了,再过几天,秦王和赵宗瑞的大军也将赶来,届时兵临城下,吾等全为瓮中之鳖。钰儿啊,你们不该回来!” 说到这儿,万潮那高昂了一辈子的头,此刻无力地垂下,就像秋日里最后一株菊花,哪怕再不愿意,也被迫向严寒风霜认了输。 万潮端起酒,喝了口,明明没有醉,可恍惚间,他似乎看见了郭太后。 “元筠哪。”万潮长叹了口气。 元筠是郭太后的小字,他已经有四十多年没有再唤。 万潮朝门那边举杯,笑得凄凉:“当初你骂我书生误国。如今因我的愚鲁,致使数十万百姓妻离子散,国家动荡飘摇,陛下丢了皇位。眼看着秦王上位后,必定会掀起一番血雨腥风,无数忠臣会被戕害,他们的妻儿亲友或死或流放,永无翻身之日。如今吾就算是万死,也难辞罪责啊!” 春愿见首辅如此悲痛,温声劝道:“逆贼狼子野心,现在看看,他们是预谋已久的,安插下裴肆和夏如利这样的人,您也是被算计利用了。” 唐慎钰也跟着劝:“愿愿说的有道理。老师,您莫要太自责了。若真论起来,裴肆可是大娘娘一手提拔起来的。此番我从潞州离开的时候,夏如利告诉了我件事,裴肆已经暗中和赵宗瑜勾手指了。他要将京中的各军政机密,以及瑞世子这些年在京都暗中培植的势力和人事当做奇货,献给赵宗瑜。他这种人永不会安分,不仅祸害了本朝,眼瞧着将来秦王那朝,也会因为他的这个举动,掀起一番风浪。” “裴肆,裴肆。” 万潮喃喃低语。 他忽然从一堆军报中取出个墨绿色封套的折子,递给唐慎钰,蹙眉道:“这是半个时辰前刚收到的,还新鲜热乎着。赵宗瑜派人从罗海县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他在折子里将此次造反称为清君之侧,说他顾念昔日堂兄弟之间的亲好,暂且扎营在罗海县,不进攻查干。同时,他严词问责陛下□□,将天灾人祸归于陛下宠幸佞臣奸相。赵宗瑜开出了一份佞臣名单,要求陛下即刻将这些人送去罗海县。晚一天,大军前进五十里。” 唐慎钰和春愿互望一眼,按理来说,问责皇帝应当是秦王的事,而且要不要攻打京都、采取何种策略打入,也应该由秦王做主。 这赵宗瑜如此行事,未免太着急强势了,将他父兄置于何地? 唐慎钰扫了眼那封名单,首当其冲的自然是首辅,紧接着是几位部阁重臣,后面密密麻麻还列了一些内官、大理寺、锦衣卫和军中的高官侯爵,算了算,足足三十多人。 唐慎钰冷笑了声:“问责是假,清除瑞世子培植的势力才是真吧。” 万潮点头,不可置否,老人将酒一饮而尽,“仇恨流血不能再一代代蔓延下去,天下百姓需要的是稳定啊。” 良久,万潮深深地哀叹了口气,忽然看向唐慎钰,“此番逆贼造反,老夫也曾在军报中听说了些宗瑞在潞州的举动,据说他联姻潞王、安抚逃亡而来的流民百姓、组织屯田,并且还广发求贤令。钰儿,你曾在潞州待过段时间,宗瑞到底是怎样人?” 唐慎钰大概知道恩师为何这样问了,他沉默了半天,低头道:“倒不是因为我和他的关系,便要替他说好话。此人心机城府之深,天下无人能出其右。他能在半月之前就知道裴肆联络赵宗瑜的举动,想必很早也做过防范。此人胸襟宽阔,算得上仁善了,有秦王之智,却无秦王之残忍弑杀,有老二宗瑜之勇,却比宗瑜更沉稳果敢。瑞世子在潞州很得人心。” “知道了。” 万潮声音嘶哑。 他看着眼前那盏就快要燃尽的油灯,陷入了沉思,蓦地开口:“钰儿,为师要 你最后帮我做两件事。” “您说。” 万潮道:“依照陛下的性子,宁愿自尽,也不愿向逆贼俯首称臣。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救走帝后,你能做到么?” 唐慎钰牵住春愿的手,目光坚定:“我和愿愿来京的目的之一,就是营救。我心里已经有了个方案,但需要一天的时间准备。” “好。” 万潮拉开抽屉,拿出张宣纸,提笔写了满满一页,递给小夫妻俩手里,让他们去看。 片刻之后,万潮问:“看明白了么?” 唐慎钰已然泪目,哽噎不已:“看明白了。” “这就是第二件事,将来你去找他吧。”万潮从唐慎钰手里拿走那张纸,撕成几块,全部吃进去。老人起身,深深给唐慎钰和春愿夫妇抱拳行了个礼,随后挺起脊梁,大步朝外走。 他打开门,招招手,对守在外面的幕僚颜从渊过来,低声嘱咐:“给钰儿安排些人手,他这几日有大事要办。还有,老夫有件要紧事,即刻要面见胡太后,你去准备一下。” 颜主簿领命去办了。 万潮单手背后,望着漆黑如墨的天,转身对小夫妻俩笑道:“好了,天下有不散的筵席,咱们就此别过吧。” 唐慎钰往前疾走几步,“老师!” 万潮抬手,阻止住爱徒。 他眯住眼,再三看了数眼慎钰夫妇,笑着离开了。 唐慎钰立在原地,垂头落泪,想起着十几年来受恩师教授,日夜相处,更胜父子的情谊,他噗通声跪到地上。 春愿心里明白丈夫的举动,她也跪在他身侧。 夫妻两个,向万潮离开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春愿揽住慎钰,柔声安慰:“老师既然做出这样选择,想必已然思虑良久了,咱们应当尊重他。” 唐慎钰含泪点头,他扶起妻子,看向外头:“走吧愿愿,咱们也要去做该做的事了。” 春愿不免担忧:“你说,咱们能救出宗吉和嫣儿么?” 唐慎钰:“事在人为,一定可以。” …… …… 战局瞬息万变,只是一日一夜,又是不一样的变化。 驻扎在罗海县的赵宗瑜给朝廷一封封送“问责信”,逼迫皇帝将名单上的佞臣奸贼交出来,并且命皇帝将其长嫂朱氏及子女送出城。 朝廷不予理会,呵斥赵宗瑜,若是有君臣尊卑伦理之分,应当即刻退兵。 赵宗瑜大怒,索性率大军前进了一百五十里,距离长安,只在仰吸之间!! …… 十五的月圆如盘,那繁星似乎也感受到了刀兵的冲天杀气,躲起来不肯出现。 皇宫还是那个皇宫,殿阁林立,辉煌奢华。不同的是,一股不安的氛围燃烧在六宫之间,太监和宫女们跃跃难安,已经出现了数十起盗窃逃亡的事,走水也发生了几宗。 胡太后紧急调了威武营来,一则拱卫皇宫,保护帝后;二则防止奴才作乱。 这几个月来,勤政殿一直纷乱熙攘,今夜却不见一位官员,清冷的很。 殿里未曾熏香,昏暗杂乱,案桌上摆满了章奏,灯具和桌椅东倒西歪。 此时,宗吉从龙椅上站起,他瘦了很多,几乎要撑不起宽大的龙袍,头顶的二龙抢珠帝冠摇摇欲坠。男人脸色苍白,面容清俊,不知是熬夜还是哭过,眼珠泛着血丝。 “陛下,当心些。”黄忠全紧跟在皇帝身后,看见昔日那个意气风发的陛下这副模样,黄忠全心里也难受得紧,双手捧着鞋子,温声道:“地上有杯子碎瓷片,仔细扎了脚,奴婢伺候您穿鞋吧。” 宗吉摇头。 他一手提着剑,另一手拿着烛台,颤颤巍巍地走向西墙,在墙上订着幅羊皮地图,是全国疆舆图,画的很详细,各州县一一标述明白,甚至河道湖泊,也都画了出来。 江山如此多娇哪,引得无数英雄竞折腰。 宗吉又走近了些,他怔怔地看着用朱笔圈出来的那两个字——长安,他今夜还在这个地方住着,那明晚呢? “娘,孩儿败了。”宗吉身子踉跄,差点跌倒,他咬牙痛哭,脑门青筋迸现,“您走了还不到五个月哪……孩儿无用,辜负了您半生的心血。将来去了地下,您打我吧……” 这时,只听偏殿的门吱呀声开了,宗吉回头看去,原来是衔珠搀扶着皇后出来了。 皇后穿着宽大的秋香色裙衫,原本肉乎乎的小圆脸,现在清减了不少,四肢纤细,但腹部却隆起。 “嫣儿!” 宗吉仿佛没看清般,他扔下剑和烛台,急奔数步过去,眼泪落下,气道:“朕不是已经让郭定带你离京了么,你怎么又回来了。” 郭嫣牵起宗吉的手,泪流满面:“我舍不得你啊。” 宗吉紧紧抱住妻子,“你说你傻不傻,傻不傻!” 郭嫣摩挲着丈夫的背,“我不晓得,我只知道,不能把你一个人扔在这孤零零的城里。” 宗吉下巴抵在郭嫣肩膀上,啜泣着:“可是将来怎么办?即便逆贼不杀咱们,可也会将咱们圈禁至死,后半辈子注定了屈辱和不见天日。” 宗吉一把推开皇后,他忽然变得很慌,呼吸急促,左右乱看,浑身乱摸,疾步奔到立柜那边,从一个匣子里拿出个瓷瓶,眼睛发直:“与其让逆贼羞辱,我倒不如现在就死了!” 郭嫣见状,惊吓的尖叫,奈何有孕,行动不便,且前段时间屡屡出现出血症状,卧床休养了两月,如今更是来不及阻止,眼看着那瓷瓶碰到了丈夫的唇。 衔珠和黄忠全反应极快,一左一右奔过去。 衔珠强行从皇帝手里抢走瓷瓶,而黄忠全则直接从后面箍住皇帝的胳膊,哭着劝:“陛下不可啊,蝼蚁尚且偷生,咱们还没有到非死不可的绝境!您就算为了皇后娘娘和还未出世的小皇子着想,也不该自尽!” “放肆!”宗吉大怒:“即刻放开朕!” 这时,外头忽然传来阵杂乱的脚步声,仿佛来了不少人。 只听咚的声,门被人从外头踹开,呼飒飒涌进来数人,为首的正是胡太后,紧跟在胡太后身后的是唐慎钰春愿夫妇,薛绍祖李大田,还有郭定等人。 薛绍祖和郭定抬着两个大木箱子,咣当声放在地上,二人互望一眼,默契地将门关上,警惕地守在门口。 “你们?”宗吉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来人,在他印象里,他之前因为假公主的事,一怒之下将唐慎钰打入诏狱。后来裴肆上报,说唐慎钰左手断指处化脓溃烂,波及到整条胳膊,高烧了两日,撑不住暴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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