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揭开盒盖,从里头拿出一把乌银壶,捧了一盏海棠式玛瑙托碗和两只细瓷小碗出来,将乌银壶里的酸梅汤斟入三只碗中,再一一捧给烟景、缀儿和阿如。 烟景接过,见玛瑙碗里的酸梅汤上面浮着几块亮晶晶的碎冰块,还未饮用已觉清凉沁齿,笑着道,“钧哥哥有心了,我正想着这个呢,你就送来了。” 酸梅汤又酸又甜又凉,烟景几口便饮用完了,饮完后忽然有种如饮醍醐之感,鼻尖梅香萦萦,十分受用。 烟景见着玛瑙碗质地晶莹剔透,碗底是红的,色泽由下往上渐渐变白,十分别致,碗底很厚,举在头顶对着阳光一照却像是中间凿空了的,也不知为何这般设计,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会,方放了下来,书钧又给她斟上了一碗。 她喝酸梅汤的时候,书钧眼睛一直看着她,神色略略有些紧张,握着壶柄的指关节有些泛白。 烟景喝完第二碗时,脑中一阵天旋地转,胸中忽地一痛,接着口中涌出一股腥甜,哇的吐了一口血出来。 却也奇怪,待她吐出这口血出来,脑中的昏眩感消失了,神思清明,原本半年多来胸口隐隐的闷堵感也不见了,顿时通畅爽朗起来,空气中漂浮着一股奇异的梅花香气。 烟景看着地上的黑血难免惊骇,她忽然想起,也是半年之前,在梅林遇见聿琛之时她吐过一口鲜血,而且医生诊治之后也并未说明缘故。她近来素无病症,为何饮用了这酸梅汤却又吐了血出来,可是这梅汤有毒?还是她真的犯了吐血之症了?可身上却无不适,反倒舒爽了许多。 “小姐,你怎么了?”缀儿和阿如见了也惊呼了一声,缀儿掏出帕子替烟景擦了嘴角上的血迹,那染血的帕子非但闻不到血腥味,反而有一股奇异的梅香,缀儿心中暗暗称奇,脑中浮过半年多以前的一幕,小姐在梅林吐血,擦了血的帕子也是这股香味。 烟景见她俩个倒是无事,可见不是梅汤有毒,一时心中涌过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之感,只喃喃地道,“怎……怎会这样?” 书钧脸上变色,急切地道,“烟妹妹,你身上可有什么不舒服?我这就请大夫过来给你瞧瞧。” 烟景压下心中的怪异之感,摇了摇头说道:“我身上并无不适,说来也奇了,吐了这口血出来,反倒比平日里感觉好了许多,先时也吐过几次血,可能是脾胃差吧,瞧了大夫也说不是很要紧,慢慢调理便可。” 烟景虽如此说,书钧还是不放心,晚间收了铺子回去,便带她去了京里的名医馆里诊治,坐诊的是宫里太医院退休的老太医,精通医理,屡治疑难沉疴。 老太医诊了半天脉,只说不是什么大病,将脉象一番剖辩明析之后说吐红之症是因长夏暑气正旺,心脾燥火,火盛逼血上吐,又过食生冷冰饮,以致损伤脾胃,脾虚不能统血方致吐红的,吃几剂温脾消暑之药调理一下便好了。 老太医开了几剂香薷饮,归脾汤煎服。书钧看了药方,都是药性温和的。 书钧闻言微微松了口气,颇自责地道:“究竟是我之过了,若不是我不知好歹的让烟妹妹喝了生冷的酸梅汤,断断不会犯这吐红的病症。” 烟景倒是没放在心上,只道:“暑天里谁人不饮用几碗酸梅汤消暑解凉,别人饮了都无事,偏我有事,说到底是我身子禀赋柔弱,怨不得旁人,从小到大也时常这病那疼的,我都习惯了,钧哥哥,你也别为我忧心了,无事的。” 看着她这般善解人意,书钧心中更是愧疚万分。他今日在玛瑙杯中做了手脚让她喝下了雪梅玉骨香的解药,吐出毒血来,情毒便已解了,他做下的这桩案子算是了结了,一切的经过结果只他一人知道,也只他一人煎熬负疚,而她是无辜受害的,他心中暗暗发誓从今往后再也不伤害她分毫了,若有违背,天打雷劈。 也不知她喝了解药,有没有忘了那人?他恨不得马上知道答案,却又不敢轻易问出来。 马车到了柳宅门口,两人下了车,书钧手中提着两袋沉甸甸的煎药,觉得有千钧之重,她并无什么病症,自然是不用吃药的,若因他之错要连累她吃这么多药,他于心何忍,且是药三分毒,若因此吃出什么病来,他的罪过便更深重了。 书钧沉吟了一会,说道:“烟妹妹,我知你不耐烦吃药,太医说了你这病是暑热伤脾所致,症候不重,私以为可以先不用吃药,且在家中先养几日,明日我安排人给你运些冰来,放在屋子里,又清凉又解热,你便不会受暑气熏蒸所伤了,若是好起来了,也可免受吃药之苦。” 烟景最讨厌吃药了,只吐了一点血那太医便开了这么多药,她头都大了,只要不是病急难忍,她能不吃就不吃的,听钧哥哥这么说,心中欢喜,笑着道:“钧哥哥,我听你的,这样很好。” 书钧嘴角含着笑意,目光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只叮嘱几句道,“回去了早些休息。” 烟景点了点头,钧哥哥真像个温柔体贴又懂得照顾她的大哥哥,诗荃姐姐说她有个好哥哥,可真是如此,如今她也体会到了有个哥哥的好处了。烟景不免又想起,当时当日,聿琛何曾不疼她,也待她极尽温柔,她更是沉醉其中,忘其所以。说起来,他和书钧虽有身份高低之不同,却都是个温柔的人,所以因为这个缘故,她抗拒不了书钧对她的好。 书钧目视着她灵巧的身影进了宅门,直到消失在他的视线中,尤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方坐了马车回去了。一个思绪时时涌进脑里,要怎样才能尽快将她娶进门,他的整颗心都栓在了她的身上,不得到她一日,便不得安生一日。 烟景在家呆了几日,身子倒是安好,没有再出什么状况了,倒是缀儿悄悄跟她提了染血的帕子上有股奇异梅花香的事情,她虽然觉得有些可疑之处,却也疑不到哪儿去,渐渐就忘在脑后了。 书钧专门告了几天假来陪着她,每日都派人从冰厂里买了几车冰运过来,那冰不是寻常的冰块,是他专请了手艺人将冰块雕了各种可爱的小动物和别致的亭台楼阁、草木瓜果,用红木托盒盛了,一件件地摆在堂屋和院子里,让人仿佛置身于玻璃世界一般,晶莹又清凉,烟景边纳凉边赏玩,十分得趣。 夜晚了还送了几只雕成星星状的冰灯过来,里头点了蜡烛,摆在房里的几案上,清凉幽幽,望之如星辰,更是美妙。他对她用心如此,处处可以得见。 自从身边有了书钧,爹爹和嬷嬷倒不怎么管她了,书钧对她向来又是千依百顺的,因而她比从前更自由了,想去哪就去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也不担心闯祸什么的,反正有书钧替她兜着。每当她逍遥自在的时候,她难免会这般想,若是嫁给了他,她一辈子都能如现在这般肆意欢快吧。 人生而几十年,去日苦多,便当及时行乐,她虽不得所爱,却也不会因此而失心丧志,消沉委顿,相反,她愈要把日子过得开心痛快,方不负了这大好的青春韶华。只有到了夜晚难熬时,便饮些酒,迷迷糊糊地将息罢了。 不觉之间炎暑蒸人的“秋老虎”已过,几场大雨之后,天气已经开始凉了。烟景在家呆着难免烦闷,便又到糕点铺子里去了。 这一日下午,烟景刚做好一笼的山药糕和水晶包子,便被一个穿茶褐色葛纱长袍的中年男子抢在前头买了去,烟景见这男子面相阴柔,说话声音有些尖声细语的,倒有些不太像寻常的买客,却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一时也想不起来。莫不是宫里的太监?烟景脑中掠过一个奇怪的念头,却又否定了,怎么可能,便撇过不去想了。 不多时烟景今日的十笼糕点便卖完了,她便收了铺子,只等着书钧来接她回去了,烟景瞧着午后的夕阳落在荷塘上,倒有种“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意境,晚风一起,荷花瓣轻轻摇曳,风姿绰约,楚楚动人。 烟景和缀儿阿如沿着荷塘边上的长堤散步,脚下穿着清凉芒草鞋,面颊边吹拂着清爽的荷风,她放空着思绪,感受着夕阳的和煦,柳枝的拂动,游人的笑语,什么都不去想,只观看着看到的一切。 忽地,缀儿轻轻扯了扯她的衣摆,小手有些发颤,烟景转过头,看见缀儿眼睛发亮,小声地在她耳边说道,“烟姐姐,我好像看见……殿下了。” 烟景听见“殿下”二字只觉得心头猛地跳了一下,顺着阿如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不远处的湖面泊着一只精美的画舫,船头有一个隽拔俊挺的人影凭栏而立,身上穿了玄青色的锦袍,纵然隔着十几尺的距离,仍能感到他身上天纵的神采和气度。 真的是他!烟景尤不敢相信,她定了定睛,再看,确确实实是他,再错不了的。而他的视线正好也看向她这边,目光深深的,像会摄人的心魂一般。 一看到他出现在眼前,她便有一种炫目的感觉,身边的一切都好像失色了一般。她的心砰砰地跳动着,整个人都怔住了,没有反应,只无比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又快又重,凌乱无比。 第71章 |故人 分别好几个月了, 没想到会猝不及防地遇见他,此时此刻,她发觉她对他的喜欢还是那么浓烈, 没有一分的减少。 他怎的会在此处,是偶然游赏到此,还是特意来的?可纵是特意的又能怎么着呢?他们已经再也不可能了, 她是一个决绝的人, 打定了主意便一条道走到黑,她不会跟他再有什么牵扯,她的生活已经恢复到从前的节奏,甚至更好一些, 身边也有了爹爹给她安排的未来的夫婿, 他们门当户对, 现下相处得还不错。 所以,不复再相见了吧,她下意识地就背过身, 硬生生地压下心里的悸动, 拉着阿如和缀儿匆匆回去了。缀儿落在后面, 却频频回了几次头。 刚走到糕点铺子,却见书钧的马车到了, 他从马车上下来, 见烟景脸色不好, 人也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 十分关切地道:“烟妹妹,你怎么了, 可又是身子不舒服了?” “钧哥哥, 你怎么才来, ”烟景目光盈盈地看着他,主动拉住了他的手,嗔道:“你这是明知故问,人家在这等你等得好久了。”说着便有些娇羞地低下了头,语中之意,不言自明。 烟妹妹竟然主动牵起了他的手,还对他作出这般面带娇羞,娇声软语地小儿女情态,却是第一次见,他的心窝如被小猫爪子轻轻的挠了几下,又痒又麻,一时神魂颠倒,不知要怎么才好,禁不住伸手将她鬓边被风吹落到面颊边的碎发轻柔地掠到脑后,柔情万千地与她对视了一会,方扶着她上了马车。 聿琛所在的画舫正好可以看见她的糕点铺子。她避他如瘟神一般,转眼却与那个翰林院的青年仕子亲密调笑。聿琛原本纹丝不动的身影微微晃动了一下,太阳穴上突突地疼着,他伸指轻轻的揉搓着,眼角边套在拇指上的那枚翠绿的玉扳指在夕阳下光润鉴人,却映得他的眸子黯然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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