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泉看她一眼,又看晏无咎一眼。 片刻后,冷声下令:“将这祸乱朝纲的逆贼押下去,严加看守!” 吩咐完,他便拉着宋姝进了未央宫前殿。 梅落仍旧守在殿门口,见晏泉面色不虞地攥着她的手腕,眉头一皱,上前道:“雍王殿下,王妃身体不适,请您怜惜。” 晏泉垂眼,只见宋姝手腕已经起了一圈红晕。他心里揣着事,手上不知轻重的弄伤了她。他脸上仍没有什么表情,攥着宋姝的手却放松了些。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前殿,他目光沉沉看她。 “说吧,我为什么不能杀他?” 那人气死了自己的皇兄,将自己废了手脚困入别苑。 不共戴天之仇,他想不出来宋姝除了心里有他之外会为他求情的原因。 烛火照耀下,他表情看上去冷淡,眼里的执拗却一展无遗。 宋姝无奈叹了口气,靠近他耳边轻声将前原后由都给他讲了。 与她预料的截然不同,晏泉一边听她解释,表情非但没有舒展,眉头却皱越紧。 事情讲完,他脸色已经黑得快要滴水,比方才还要阴沉。 宋姝扯了扯他的袖子:“我不是都解释了吗,你还这幅表情作甚?” 晏泉森森看她一眼:“你说,你原打算今晚与他同归于尽?” 宋姝点头:“我们两人之间恩怨总该有个了解。” 晏泉见她云淡风轻的模样,没忍住,第一次发了火:“你就那么恨他,恨到连性命都不顾了吗?” 只差一步,若是今夜他们没有行动,明日纵使他闯进宫里,见到的也只会是她一具冷冰冰的尸身。 这个念头让晏泉不自知地后怕,怕得汗毛直立,身子都在颤抖。 她心狠,他一直都知,可他不知道她心狠到竟然连命都可以不顾。 “宋姝,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是不是觉得除了晏无咎,这世上已经没有值得你留恋的东西了?你那剑侍也好,我也罢,都不值得你多想一刻,顾虑分毫?” 他脸上没了从前的温柔,后来学她长挂在嘴角的玩笑之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表情严肃而冷冽,像是很久以前的雍王,像是那个发现她偷盗兵符的晏泉。 他真的生气了。 宋姝有些无措地眨眼,不知他为何这般生气,便也不知道该怎么哄他。 她有些头疼,却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他赐婚圣旨都已经下了,还说要将你捉了剥皮,我这不是,被逼得没办法了吗?” “没办法?” “宋姝,你骗谁呢?” 他定定看她:“你手里其他的黄符再加上拂珠的身手,若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晏无咎再寻出路,绝非易事,却也并非不能做到。” “你同我说没办法?你信吗?” 他唇角染上一丝嘲讽之意,轻而易举的穿了她藏在心里最隐秘的想法…… 那是潜伏于她所有意识之下的动因,像是一根看不见的绳子,牵着她一步步走到今夜。
第五十章 那个动因, 叫做恨。 因爱而生的恨。 汹涌的,隐秘的, 刻在骨髓里暗火似的恨。 她像是在阴曹地府游走许久的阴魂怨灵, 为了返世复仇,将自己满腔怨念深藏于心,装得一副清风明月的洒脱相, 这才骗过了十殿阎罗,放她重回人间。 神鬼不知,她这霁风朗月诸事不惊的皮囊之下, 究竟藏了多少孽火。 原本,那洒脱像装得太真,装得太好, 她骗过了兰亭, 骗过了宋府人,骗过了拂珠,甚至差些骗过了自己。 可直至在汤泉里看见晏无咎的那一刻她才知,她从来都没放下过。那些年少炙热而真诚的爱意依恋在岁月的无尽业火中沸腾, 变质, 成了脓浆般深入骨血的恨。 或许,从一开始她便没想着要放下那仇恨, 要重新再活。 或许, 从一开始她便已经为自己找好了抵达今日的轨迹。 即使晏无咎不将她抓入未央宫, 即使他不曾迫着她成亲,她总能在万千缘由中找到借口,画出那张转命符, 与他同归于尽。 在今夜之前, 没人看透过她伪装之下的疯狂, 就连她自己或许也还未看清。 可是晏泉,可是晏泉,只消一眼,便将她藏于心底最深处的欲望看了个明白。 他的质问声不大,宋姝定定的站在原处,看着他,只道:“我不是让你留他一命了吗?” 纵然她心怀死意,在听他来的那一刻,还是变了念头,不是吗? 唇齿开合,乌头草的毒侵入骨髓,她唇上经他唇舌氤氲的红渐渐退去,乌色透了出来。 晏泉负手夺门而出,高呵道:“去将陈何年给本王带来!” * 乌头草的毒虽然致命,却并不能解。 陈何年在晏泉近乎令人窒息的注视下给宋姝把了脉,又开了解毒的药方。 他不知前因后果,只道是晏无咎那歹毒之徒欲害宋姝,便咬牙切齿道:“那狗贼真不是什么好东西,给弱女子下毒这种下三滥的招也用!” 话一落,宋姝目光凝了一瞬,就连晏泉也看向陈何年,似是想看清他这下属的脑袋里究竟装得是什么烂泥浆糊。 然,两人心照不宣的都没说话,陈何年开下药方,便在晏泉的催促声中离开了。 拂珠侯在门口,见他出来忙问:“我家姑娘怎么样了?” 陈何年道:“真是万幸,若再迟一步便没救了。” 拂珠文坛,心脏揪起的同时又松了一口气。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两个月没见,拂珠从样貌到身形没有丝毫的变化,陈何年却因为跟着晏泉东奔西跑,消瘦了不少。魁梧的身材架子仍在,可那张坚毅的脸却肉眼可见地小了一圈,尖下巴都现了形。 月色下,陈何年两个月来一路风尘都写在了身上,青蓝的袍子沾上了血和泥,袍脚被人砍碎,破布条似的垂在小腿,脸颊处似乎是被利刃划伤,在右脸颧骨处留下了一道小小的口子。 拂珠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女子柔滑细腻的手掌和指尖引得陈何年一颤,旋即僵住了身子。 “你受伤了。”她道。 指腹温柔地拂过他眼下伤口,陈何年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阵刺痛。 那刺痛并不明显,然而被拂珠拂过的肌肤却像是火一样烧了起来。 “小,小伤罢了,拂珠姑娘不必担心。” “唔。”拂珠点头,却又自顾自道,“我房间里有些金疮药,你随我来。”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伤口,话语平静无波无纹,然而陈何年却清楚地听出了她话外的意思。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两人在别苑里那些黑夜里的缠绵,她的手指划过他身上寸寸肌肤,瞬间引燃起他心底那股又羞又怕的火。 他不知道拂珠是在哪里学会的那些东西,可与她在一起的每一个夜晚,每一次缠绵,每一回碰触,都能销魂夺魄,让他食髓知味。 她的手指像是有魔力,引着他与她一同往未央宫侧殿而去。 那里,是拂珠的房间。 巫山云雨,被翻红浪,时隔两月,陈何年终于再次体会到了人间极乐之事。 脑袋昏昏沉沉,耳旁却仍旧回荡着拂珠一声声要他命的“先生”。他迷迷糊糊地往床边一摸,冷冰冰的,并无人沉睡。 抬起头来,这才发现拂珠正半倚在床边饮茶。夜色沉沉,未央宫内静悄悄的,只听得见夏日蝉鸣此起彼伏。 “拂珠?”陈何年声音有些沙哑。 拂珠转头见他一笑:“先生醒了?” “嗯,你怎么还不睡?” “夜景不错,睡不着起来看看。” 拂珠语气很是客气,望着他,一双眼里没了情.欲急涌时的晦暗波澜,清凌凌的眼里映着漫天星光繁密。月光下的女子一身中衣半倚着窗棂,褪去了白天的凌厉,多了几分柔和之意,落在陈何年眼中,似是月宫仙娥入凡,只待夜风一吹便要化作清风重回天宫。 陈何年有些心慌,想上前抱抱她,可刚动了念头却又懦弱地放弃了。 他和拂珠的关系仅止于床榻之上,一旦离了这方寸之地,便什么也不是了。 他不是没有动过要为拂珠负责的念头,可话刚一出口,迎来的却是拂珠玩味似的笑意。 她说:“本是人间快活事,不需要先生负责。” 就那一次,在她毫不在意的目光中,陈何年永远地失去了再提起此事的勇气。 拂珠也不喜欢他留宿。 思及此,他下了榻,胡乱的穿好自己的衣服,与她告辞。 拂珠仍旧倚在床边,动作姿势与方才并没有丝毫变化,听见告辞,也不过漫不经心的一句“先生慢走”。甚至于,说这话的时候,她都未曾看他一眼。 这晚上,本该是个快活的晚上。可陈何年在离开拂珠方便的时候,却觉得胸口闷得喘不过气起来。 天上的月光如夜水流淌在寂静宫道上,一朵从青石砖夹缝里探出头来孤零零的花随着夜风摇曳,在月光映照下似乎也在嘲笑他的痴心妄想。 手捂住自己隐隐作痛的胸口,陈何年回头望向那扇开启的窗。 拂珠啊,拂珠。 * 直到晏泉闯了宫禁,捉拿下晏无咎的第二日,众人才恍然发觉,原来剑南王出兵不过是个声东击西的幌子。晏无咎首席阿德内卫,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浩浩而来的蜀军身上,对京城内的监督管控便松散了许多,便也不曾注意到五城兵马司总督通陆至青频繁地出入于京城内外,与昔日雍王手下的昆仑将军数次密会。 就在晏泉捉拿下晏无咎的第二日,剑南王上书朝廷,言道:“雍王既已拨乱反正,重复晏家正统血脉,剑南军自当听从真龙调遣。” 言下之意,剑南王认准了晏泉这个雍王登基为帝。 国不可一日无主。 就在晏泉闯了宫禁,剑南王一经上书,朝堂上下以“子系父位”之名叫嚣着要拥立肃王的臣子纷纷禁声。 朝野内外尽知,雍王登基乃是大势所趋。 上书房内,晏泉坐在书桌前,望着一摞厚厚的折子不住发愣。 登基。 他在犹豫。 在大圣皇帝身上,他亲眼见过了这皇位带来的混乱与绝望。明明喜欢的是秦国夫人,却偏偏为了存留血脉硬是将人赶出宫去,娶了自己并不喜欢的沈芳华。舍不下这万里江山,也放不下满腔的情,于是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与臣妻私通,毁了宋文栋,也毁了自己心上人。 更有甚者,执念的血脉也不是自己的。 晏无咎不是;宋姝,亦不是。 大长公主晏长歌在听闻剑南王上书的当晚,冒雨觐见,将宋姝的身世向他道来。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希望若是他登了基,皇后之位万万不可封给孙家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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