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眼时,已是雷天暴雨。 一院子的书被淋了个乱七八糟,化了墨,脏了纸。禾嗣回来看见一院子的狼藉,气急败坏之时也不过瞪她一眼,肚子生了两天闷气。 想起往事,宋姝唇角也染上两分笑意。 她看着禾嗣,忽问:“法师可还记得那日晒书大雨?” 禾嗣垂眸:“记得,也不记得。” “这是何意?” 禾嗣不说话了,抬头看了宋姝一眼,目光很是温柔,像是春日湖面春风拂过,碧波微荡,让她觉得暖洋洋的。 “法师?” “那日大雨,屋檐之下是贫道,也不是贫道,”禾嗣缓缓说,“这便是我的因果。” 他说话总是这样高深莫测,宋姝听了个大概,似乎是明白了。 上一世的禾嗣唤她“小姑娘”,这一世的法师却只恭敬称她“王妃”。 或许,眼前的禾嗣有着关于上一世的记忆,却终究不是那个在小院里与她鸡飞狗跳度日的恩人。 心头不由划过一丝怅然,脸上却未显。 她道:“法师若是得空,不若在这宫里小住一段时间。” 禾嗣摇头:“多谢王妃好意,贫道还有些未了之事,恐怕要辜负王妃好意了。” 这倒是像他。 宋姝这时忽想起,上辈子她不是没有动过要赖在小院子里过下去的念头,只是禾嗣不能留她。 那晚上他带着她在院子里小酌了两杯,然后开了口,要她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她把准了禾嗣的性子,平素里只要她撒撒娇磨一磨他,禾嗣总会让步。然而那晚,他却异常坚决,她可以从他带着两分醉意的眼里看出,他打定了主意要送她走。 起初她也怀疑过是不是自己真的讨了他的厌,可回头想想,似乎并非如此。 再后来,她便真的走了。 临走前,央着他交了自己那三道符箓。 原本禾嗣只打算教她“养元符”和“傀儡符”的画法,是她不知从哪儿看见了那道“乾坤转命符”,当时便打定了主意要学。 或许,或许从那时开始,她心底的恨便有了眉目。 或许在第一眼看见那符的时候,她便想到了晏无咎,想到了有朝一日要将这符用在他身上。 她在等,等一个比“情爱”更加有说服力的缘由去杀他。 上辈子,晏泉的死给了她这个理由。 这辈子,晏无咎违逆伦常的圣旨也给了她理由。 一个正当的,正义的理由。 在这一瞬之间,她似乎窥见了自己心里那些隐秘的想法,那些她连自己都要骗过的阴暗思绪。 宋姝被这突如其来的顿悟惊了一瞬。手中青瓷茶碗已经空了,她却仍旧端着不放,薄如蝉翼的茶盏映出她手指阴影寒凉。 禾嗣看出她的异样,温声唤他:“王妃?” 宋姝回神,笑了笑道:“想些有的没的出了神,还望法师见谅。” 两人在屋内又聊了一阵,直至将近凌晨之时,她有些困倦地打了一个哈欠。 禾嗣脸上的笑意从见到她的一刹那便未曾消散过,体贴道:“夜色已深,王妃倦了,贫道便先行告辞。” 宋姝的确困顿,上下眼皮不住想要黏在一起,然好不容易才找到禾嗣,她亦不肯轻易放人离开,问道:“我之前寻遍天下都找不到法师踪迹,不知法师如今家住在何处?” 模模糊糊中,禾嗣温柔的声音传来:“因果缘分,若还有前缘,贫道与王妃自会再见……” 他话落,宋姝困意却更加深沉,眼皮像是睁不开了似的。 虽是如此,她却仍固执地强撑,迷糊嘟囔道:“什么前缘?我是在问您现在住在何处,下回好来找您。” 耳边传来禾嗣两声笑意,却似乎比刚才更加亲昵熟络一些。 他喃喃道:“王妃还是一如既往的固执。” “什么固执,我,我这是……” 话还未说完,那山呼海啸般的困倦之意侵袭而来,她再也抵挡不住,合眼倒在了桌子上。 * 第二日一大早,天边朝阳透过窗棂洒下一束暖光,落在宋姝眼上。 她在一片晨光中醒来,面前却早已不见禾嗣的踪影,在桌子上侧睡了一整晚的脖子僵直而酸痛。她捏了捏肩膀,换了梅落进来。 “法师去哪儿了?可是出宫了?”她问。 梅落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奴昨夜一直守在门外,未曾见到法师出门。” 听了梅落的话,宋姝不由皱眉。 好不容易见到人,他倒是来无影去无踪的,转瞬又不见了踪迹。 思及此,她望向桌面,看见那本《万法符箓》仍旧好好地摆在桌子上。 她不由叹了口气:“总是这么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一天到晚在干嘛。” 梅落见她脸上失落表情分明,安慰道:“王妃莫要伤心,法师既是高人,行踪难免飘忽不定,若是有缘自会再见。” 人都不见了踪影,宋姝即使不舍,也没奈何。在梅落的服侍下去汤泉沐雨更衣,将昨日满身烟尘的蓝裙换下,重换了一身黛青宫装。回到寝殿,兰幽呈上钗环珠花供她挑选。 翡翠金枝步摇刚刚插入发中,菊悦忽着急忙慌地进了殿。 “何事如此惊慌?” “禀王妃,废,废帝被人从牢里劫走了。”
第五十五章 “晏无咎被人从牢里劫走了?” 宋姝一见晏泉, 询问的话语脱口而出。 晏泉点头:“就是昨日夜里,天牢两个侍卫被买通, 昆仑正在查。” 夏日的晨雾还未散去, 正殿外雾蒙蒙的,红墙绿瓦青砖石地被雾气笼罩,色彩柔和而朦胧。 晏泉刚刚下朝, 还穿着玄色的朝服,朝服上那只四爪蛟龙在雾气中露出狰狞爪牙。他背光而立,宋姝看不清他脸上表情, 可他却将面前人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微光看了个清清楚楚。 宽服袖袍下的手倏然攥紧。 他知道,宋姝这是在兴奋。 或许连她自己都还未曾注意到,她脸上那暗含着的雀跃表情。她在兴奋, 兴奋于她和晏无咎之间的孽缘尚未结束。他从牢里跑了, 她便又有了动力,抓住他,杀了他…… 她眼底的兴奋是那样清晰,那样明确。在一瞬间, 晏泉希望自己看错了, 可他没有。 修剪得干净而平整的指甲死死地戳在掌心,细微而隐秘的疼痛却无法缓解他胸口汹涌而来的窒息之意。 他垂眸, 轻声道:“我刚下朝, 还未用早膳, 一起吃吧。” 宋姝正沉浸于晏无咎脱逃天牢的震惊之中,自是没有发觉面前人的异样。 她唤来梅落道:“殿下饿了,快去传膳。” 说着, 她自己却要带着拂珠往殿外而去—— 擦身而过的时候, 晏泉捉住了她缥缈的衣袍, 问:“你干什么去?” “我去天牢看看。”她的脸因为激动而泛着微微的红,声音里急不可查的颤抖声在晏泉耳中却是那么清晰。 眼眶倏然红了。 他哑声道:“你先陪我用早膳,一会儿我陪你去。” “不必了,你先吃,我去看看就回来。” 宋姝急匆匆地要往外走。晏泉攥着她的袖袍却没放手,手下力气太大,甚至将她那月白的袍子攥住了一层层的褶子,像是桦树干涸的纹路,在他掌心蜿蜒。 他又道:“你先陪我用早膳,等会儿我同你一起去。” 说这话的时候,他定定地望着宋姝,眼眶不可自抑地染上了些红晕。宋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袍角,终于察觉出他声音里的沙哑执着。 “我……” 她张张嘴,迟疑了一瞬。 “好,我也还没用早膳,吃了一起去吧。” 见她松口,晏泉袖袍下的手微微松了一瞬,攥着她的袖口改而牵住了她被冷汗浸湿的掌心。 拇指在她手腕处缓缓摩挲,他甚至能感受到她飞速跳动的脉搏,如洪口汹涌的江水呼啸而过。 这一切,都是因为晏无咎。 他牵着她在饭桌前就座,却觉得入口的清茶都是苦的。 宋姝啊,宋姝…… 他坐在餐桌面前,觉得自己像是一只羊皮囊,心里那些难过与委屈化作涓涓涌入的清水,险些要将他涨破。 喉咙发紧,他食不知味地夹了一筷子小菜入口,侧头发现宋姝只举着清茶慢慢啜饮,微微皱眉,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 他垂下眼遮住自己眸中的受伤,似乎第一次明白为什么老人常说“情之一字最为伤人”。 在宋姝面前,什么算计,什么谋略,统统都失了作用。就在不知不觉中,他将她放在了心上,爱到连骨头缝儿都在发疼,恨不能将自己一颗心捧到她面前去,好换她一次瞩目。见她为了晏无咎坐立难安,他却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冲她多说,生怕引她生气,更加疏远了自己。 他像是那斗兽笼里的野兽,脖子上套着她给的枷锁。 即使饿到了极点,想要将她吞吃入腹,融于骨血,围绕在她身边的时候却又踌躇着不敢伤她,不敢再近分毫。 “阿姝,这笋包不错,你尝尝。” 克制进了骨子里的欲望只从嗓间的颤音中泄出些端倪。 宋姝偏头看他,他却垂着头让人看不清面上表情。 玲珑剔透的豆皮里装着清甜爽口的笋片,轻轻一咬,那清香气便在口中爆绽开来,袭了她满口的笋香。 直至此刻,她才终于从那兴奋的洪潮中脱身出来,心里仍旧急迫,眼里却看见了更多的东西。 比如,眼前满桌各式玲珑的早膳;比如,身旁人低落不语的模样。 自上一世得知他的死开始,她便再也没有动过想要伤害他的心,见他这般低落模样,兀的有些心疼。 她又夹起一只笋包放进碗里,问他:“这笋包挺好吃的,殿下要不要尝尝?” “嗯。”他沉声答了一个字,却仍不敢抬头看她。 只怕一抬眼,便暴露出自己眼底血淋淋的红。 宋姝张口,咬住那笋包的一角,凑到了他的面前。 就在转瞬的时间内,她精准无误的找到了他微张的口,将剩下一半的笋包送进了他嘴里。 贝齿轻咬,笋包在二人唇齿之间一分为二,汁水溢开,沾湿了的嘴唇。 宋姝将口中的笋包吞下,抿了抿唇,舔走了唇角渗出的笋汁,笑看着他问:“好吃吗?” 晏泉抬眸,眼眶深红比胭脂还艳,他定定地看着宋姝,似是被她这动作惊呆了。 半响,木头似的点了点头:“好吃。” 在他眼底未散的红雾中,宋姝清晰地认识到一件事——她伤他心了。 皱皱眉,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抚,只能拽了拽晏泉的袖子,撒娇似的将自己凑近他身边。 感受到身旁人柔软而温暖的身体靠在自己身上,晏泉微微垂眸,惊讶于自己胸口的窒息之意竟在她软软的一靠之间缓缓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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