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被她完完全全地毁在了手里。 那双幽绿的瞳望向孙青书,眼底是一闪而过的杀意。那杀意极冷,极快,只是一瞬,孙青书没能察觉。 然而晏无咎对她的反应却极为敏锐。觉察出她的不悦,他上前一步将她护在了身后,声音发沉:“子嗣后裔乃是神赐天机,时候未到,谁能知晓。” 孙青书没料到他会开口,冷笑一声:“烈宗殿不许女子入内,这你们可知晓?” 晏无咎眉头微蹙:“她自然不知道,是我硬要让她陪我进来。” 他背在身后的手,安抚似的握住了宋姝的手,手心冰冷,似乎布满了冷汗。他微微发颤,宋姝一下就明白了,他这是怕自己口无遮拦地顶撞了孙青书,引来杀身之祸。 睫羽微垂,遮住她眸中思量。 孙青书眉眼发冷,却并未动怒,视线越过他,遥遥落在宋姝身上,似乎是想看看这小女子究竟有什么本事能将他这不成器的儿子引得目迷五色,鬼惑心窍。 半响,他忽然道:“雍王带兵往河北来了。” 许久都没有听人提起过他的名字,冷不丁名字入耳,她的心却不自觉地狠狠一颤。袖袍下食指微缩,她在心底提醒着自己控制住满腔忽然翻涌的情绪。 早在她与轻潼换了身体的那天,她便没有抱过要活着走出这里的想法。坎途迷雾之中,命运终究还是将她引向了上一世的轨迹。 她想,等她折磨够了晏无咎,不需要很久,十天,十五天,一个月……当等她将心里那些脓液似的的愤怒枉屈发泄殆尽,她一纸黄符,拉着孙青书,晏无咎,乃至于一整个清风道的人潇潇洒洒的入地狱。 没了孙青书和清风道这颗大毒瘤,轻潼不过是片浮萍。到时候,晏泉称帝也好,做他的摄政王也好,以他的本事,潇潇洒洒平平安安地过完这辈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或许等再过个几年,他把她忘了,再遇上个称心如意的姑娘,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待到七老八十,儿孙绕膝尽享天伦之日。 这样一来,她便也算是将上辈子的债都还给他了。 她是这样打算的,可却没想到,他会这样快地查清轻潼的身份,带着人往这里赶。大抵,他将她看得太透彻,太清楚,所以轻潼才没能迷惑住他。 也是,他这般了解她,甚至在她认清自己之前,他便看出了她藏在骨子里的毁灭和疯狂,看见了那个扭曲着呐喊着怨恨的亡魂…… 曾经有那么一瞬间,她着迷似的想让一切重新开始。如果,她能重生回十四五的年纪,如果,她能在情窦初开的时候爱上不一样的人,也许,也许她便也能和他求一段和美姻缘。 终究是,命运弄人,晚了一步。 她想将自己的心送给他,可是她,已经没有心可以送了。 她侧头望向晏无咎,望向这个毁了自己的人,望向这个被自己毁了的人,在一夕之间窥到了命运的残酷的恶趣味。 脑中思绪纷杂,她的表情却是一片空白,像是一张曾用露水写画过,却被风吹干的纸笺,只留下眉间两道隐隐的褶皱。 孙青书以为她听到消息,即使是在克制之下,也该泄露出一丝欢欣之情,然她却始终都是那张空白的表情。 他皱了皱眉,道:“他倒是有两分本事。是我小瞧了他,但他千不该万不该离开他的皇城宝座,跑到我河北道来。” 说着,他似乎是想起了自己的计划,眉头逐渐舒展开来,又道:“我已布下天罗地网,只待他投身其中。只要雍王一死,朝中大乱,又是我清风道的好时机。” “届时,我从河北掀起起义大旗,招兵买马,杀入皇城,成就大业,一如当年太宗称霸天下,英姿雄雄!” 说起他的宏图大业,鹤骨松姿的男人脸上掠过一丝极其违和的狂热贪婪。 宋姝眨了眨眼,忽问:“你就那么想当皇帝?” 汲汲营营五十载,孙青书将他人生的全部时光都投掷在了这场不切实际的幻梦之中。 孙青书听她话中满是不解,嗤笑一声道:“到底是个养不熟的女儿家,你又如何懂得男儿的报复?晏家那些鼠窃狗盗,在我孙家的皇城,我孙家的皇宫里指手画脚,鸠占鹊巢两百余年。我身为孙家嫡长子,日夜看着仇讎快意,怎能不恨?怎能不重谋大业,复我孙家荣光?” 宋姝皱眉::“所以你为人臣时包藏祸心,祸乱宫闱。谋反失败之后抛妻弃女,又在河北建了这个所谓的清风道,用百姓的血汗钱供养你这豪宅大院,锦衣玉食,又用万千无辜教徒的性命作注,为一个漏洞百出的计划买单?” 对她的质问,孙青书不屑一顾:“宏图伟业,这小小的损失又算得了什么?为皇为帝,正需要此种杀伐果断的决心和狠劲。” 说着,他目光掠过一旁许久未发一言的晏无咎,眼带轻蔑:“我若早知你没有此等秉性,一早便该用上那转灵符,也便没有如今这些祸事。” 宋姝闻言,恍然大悟:“原来,一开始道主是这样打算的啊。” 孙青书一早扶持晏无咎为帝只怕就想要有朝一日以转灵符取而代之。只不过彼时西北未定,内乱不断,他犹豫了刹那,这才有了他们今日。 宋姝垂眸一笑,无论如何,孙青书这辈子,是与皇位无缘了。 结局的区别在于……杀掉他的人究竟是晏泉,还是自己。 这个问题,值得她好好思索一番。 自与绿瞳转换灵魂的那一刻起,她便一心想要与晏无咎纠缠到底,共赴黄泉,等进了阎罗殿,在十殿阎罗面前将往年恩怨分说个清楚。 这本是她的计划,她从来河北的第一天便开始谋算的计划。 可晏泉的名字就像是一阵秋风,只是这么一提,便教她像是风中的枯草,不住动摇。 晏泉啊晏泉。 我该拿你怎么办?
第六十五章 宋姝沉默着出了烈宗殿, 晏无咎跟在她身后离开,却被孙青书叫住了。 烈宗殿内昏黄的烛光映在晏无咎脸上, 照出了两分不耐之色。他转头往门外望, 见宋姝已经自顾自的走远了。 “道主还有何事?” 孙青书拧了拧眉,再次感叹命运的公平。给了他成就皇图霸业的机会。却也给了他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儿子。 “这些日子你们在这里的事情我都听说了,简直是太不像话了!” 晏无咎微微拧眉:“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 不劳道主操心。” 孙青书见他一脸不耐烦,心底不由也起了一丝火气,恨铁不成钢道:“你知不知道她在玩儿你, 像是驯畜生一样的驯着你?” “你就这样蠢?被一个小女子玩弄在股掌之间?” 听他的话,晏无咎忽然笑了。 他抬头望着孙青书,在宋姝面前独有的唯诺讨好散去, 微微眯眼, 狭长的琉璃瞳中泛着浅浅冷光。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可那又如何?我心甘情愿。” 话罢,他转头望向屋外,夕阳之下, 宋姝一袭绿衫渐渐消失在了两旁梅树后。 若即若离, 忽冷忽热的态度,打一个巴掌又给一甜枣。从小在宫里长大, 他又怎会不知宋姝是将十二监调教人的那一套用在了自己身上? 可就如同他告诉孙青书的那样, 他知道, 可他心甘情愿。 这是他欠了她的,是债,得还。 况且, 比之在扭曲的命运中挣扎沉浮, 能在她掌心沉沦, 也算是乐事一桩了,不是吗? 他脸上浮现出一丝微妙而温柔的笑意。孙青书见他一副沉湎其中的模样,皱了皱眉,厉声道:“你怎么闹我不管,但是子孙后代一事耽搁不得,趁早把事情办了。” 晏无咎挑眉看他,又笑了。可这笑却莫名有些讽刺。 他很清楚,孙青书无嗣,如今自己是他在这世上的唯一血脉,也正因为此,孙青书才会纵容自己和宋姝在这里胡闹。他一旦与宋姝生下孩子,两人在孙青书眼里便没了作用…… 因此,别说宋姝不愿与他同床,即使是宋姝愿意,他也绝不可能生孩子。 他心里早已看穿了一切,可在孙青书面前却仍旧装着一副不羁模样,嗤笑道:“道主有这个心思关心我的房中事,倒不如多用些心思在雍王身上,昆仑手下的玄铁军在沙场上以一敌百,可不是吃素的。” 闻言,孙青书挑了挑眉,脸上露出一副高深莫测之意。 “雍王晏泉爱民如子,君子美名传遍天下,殊不知,这君子之德有时也是催命之符。” * 河北道,官道。 前些日子,河北下了两年来的第一场雨,连年大旱似乎终于迎来了结束的曙光。官道上,从邻村逃难的母亲抱着年幼的儿子正在道旁的茶寮讨水喝。 甘冽茶水下肚,饱饮一顿的小儿郎看到了官道旁开得正艳的野花,手舞足蹈地跑去摘花。母亲在身后追赶不及,忽然听到地面隆隆之声。 朝官道南边一看,只见一众黑甲铁骑已迅如雷霆之势,踏尘破风而来—— 眼看军队便要碾过小儿郎蜷缩的小身子,母亲吓得惊声尖叫,然,就在马蹄即将碾过小儿郎头顶的时候,马上玄衫银甲男子按辔勒马,越过了男孩小小的身子。 母亲抱起失而复得的爱子连声道歉,战马上身姿魁梧,美若玉雕的男人却只是不耐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速速让路。 马止蹄停,昆仑终于找到机会能和晏泉说句话,催马慢行来到晏泉身边,小心翼翼道:“殿下,再走五十里便是通悦县,咱们今天晚上在县城里休息一晚吧。” 为了赶路,从京城出来,晏泉已经两宿没有合过眼了,原本清冷的眼眸染上疲惫的红,刀削似的脸庞在奔波中迅速消瘦。 晏泉没有说话,昆仑又道:“殿下,路过通悦县,离妫州便不远了。咱们一连赶了多日路,马和人都受不住,一旦遇上清风道的人,兵疲马困,有害无利。” 女人抱着孩子快步跑回了茶寮里。 在昆仑紧张地注视中,半响,晏泉点头道:“今晚在通悦县扎营。” 话罢,军队催马继续前行。 烟尘匝地而起,眯了官道两侧旅人的眼。 “这是怎么了?这么大阵仗,是要打仗了吗?” “不是,你没听说吗?清风道出事了。” “啊?” “前两日京城下旨,说这‘清风道’蛊惑民心,屠杀教众,摄政王亲自带兵剿灭。” “哟,那可麻烦了,我们村里好多人都信这个呢。” “就是啊,在河北,几个人不识清风道?又有几个人身边没有亲戚朋友是清风道的人呢?” …… 众人议论纷纷,晏泉与昆仑一行却都听不到了。策马又赶了四十里路,昆仑派去前方探路的斥候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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