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殿下,前方通悦县城门外有一批叛军,约莫五千人左右。” 瑟瑟秋风吹过官道旁枯寒的树木,晏泉给昆仑递去一个眼神,昆仑心领神会,抬起左手合拳,高声道:“十里处前方有敌情,甲戍列队!” 整齐统一的步踏和马蹄声响彻官道。 甲戍列队,是玄铁骑标准的迎敌列队。军队又前行了十里地,夕阳西下,金黄余晖下,通悦县城在不远处泛着淡淡的光彩。 县城不大,却是通往妫州的必经之地。 晏泉带着军队站在山坡处下望,只见如斥候所说,通悦县城门外乌泱泱地聚集了许多人。然,定睛一看,这些人却并非练有素的兵员,而是手握镰刀锄头的乡民。 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高瘦的男人,遥遥看见了玄铁军伫立山坡之上,气势汹汹的模样,高声道:“清风道天赐神教,吾等誓死护教!” 旋即,他身后的一众人纷纷喊道:“清风过境,渡尔苦难!” “清风过境,渡尔苦难!” “清风过境,渡尔苦难!” 五千人,喊声震天。晏泉皱了皱眉,问身旁一个身材矮胖的将军:“赵巍,这是怎么回事?” 赵巍带着定州军在河北道驻守多年,对清风道的情势很熟悉,这次晏泉专门点了他随行。 赵巍抱拳道:“禀殿下,清风道就是这样。他们没有固定豢养的军队,武装力量通常都是手下教众,也就是……平民百姓。” 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赵巍声音有些艰难。 这是他觉得清风道最不要脸的地方。那劳什子道主妖言惑众,让这些难民对他们深信不疑。一旦朝廷动了要剿灭的心思,清风道就会鼓动当地手无寸铁的百姓前来拦截军队。 若是通常,军队过境,杀两个前排。一旦见了血,这些平民百姓知道是掉脑袋似的事情,早就做鸟兽群散而去。然而这清风道不知道是用了什么妖法,让这些人深信如果他们死在战场上,死后便可以升天去做神仙。 这样一来,这些百姓们就变成了清风道手中最利的刀。 晏泉皱了皱眉,问:“通常你们怎么做?” “禀殿下,这些人根本不怕死,”赵巍艰涩地吞了吞唾沫,“我们若是遇到,要不然避其锋芒,要不然……赶尽杀绝。” “可是……” “可是什么?” “以往我们遇到的,少则一二十人,最多也不过一两百……五千人之众,臣之前,从未见过。” 说着,赵巍望向山坡下乌泱泱的那乡民,眼中似有不忍。 玄铁军在战场上都是以一敌百的好手,晏泉这次带来了七千玄铁精锐,若是决心下手,攻下通悦城不过须臾之间。 然而,这些人也是他们大景国子民,这是五千无辜血债啊。 赵巍不敢谏言,只能垂首坐在马上听候晏泉命令。 晏泉随着赵巍一言一语,脸色逐渐冷凝。赵巍说到最后,他俊脸阴沉得像是能滴出水来。 昆仑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咽了咽唾沫。 他家殿下如此急切欲剿灭清风道,除了为民除害,一大半都是因为他心尖尖上的人如今还在清风道总舵里生死未卜。 晏泉这些日子不要命似的赶路昆仑看在眼里。他毫不怀疑,就晏泉此时的心态,只一声令下,底下那五千人就要全做了他们刀下亡魂。 思及此,昆仑不由深吸了一口气。 底下人固然是听信了清风道虚妄之言的无辜人,但军令如山,若晏泉下令,他下手定不会有丝毫迟疑。 他偏头望去,知道这五千人命,俱在晏泉一念之间。 晏泉脸上没什么表情,抬了抬手,“杀”字就在舌尖呼之欲出—— 然就在此时,他却忽然见底下五千人中跑出来个小姑娘,一脸懵懂地拉了拉领头人的袖口,问:“阿爹,这是在做什么呀?” 那领头人笑着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道:“俺们正在保护‘清风菩萨’,积了功德,日后清风菩萨好带我家小翠上天上去享福嘞。” “阿爹,天上享啥福?” “享的福多哩,有吃不完的大米饭,还有我们小翠喜欢的红糖饼,咱们永远都不用饿肚子了。” 听男人说起红糖饼,小翠不由舔了舔嘴角。 那是她最喜欢的吃食,温温的红糖浆从白面饼里淌出来,满口都是甜味儿。 可是别说红糖饼和大米饭了,就连糙米面她都许久未吃过了。 想着天上的好日子,她笑了,牵住男人的衣角,糯声道:“那阿爹要好好保护菩萨,小翠想去天上嘞。” 稚子之言回荡在空地之上,赵巍不由捏紧了手中佩剑,就连昆仑那张素来玩笑不经的娃娃脸上也闪过一丝凝重。
第六十六章 一片死寂之中, 盘旋于晏泉唇舌间的那声“杀”终究没有发出,单臂一挥, 他旋即下令军队退回到了距离通悦县十里外的地方安营扎寨。 傍晚营地篝火熊熊, 主帐里烛火辉煌,晏泉将赵巍唤于帐内问道:“赵巍,若想要往妫州去, 可有绕开通悦县之法?” 方桌之后,偌大的河北地图悬挂于墙上上面密密麻麻的朱笔都是晏泉所画,不可通之处。 赵巍皱了皱眉, 举起手中的烛火走到地图面前,凝神细索一番,忽然睁眼—— 他指着地图上通悦县北侧一山峰处道:“禀殿下, 此乃连山, 山北侧断崖有窄道可供一人通行。臣两三年前曾带一队轻骑抄近道路过此处,如此一来,方可绕过通悦县接道山北乡道直通妫州。” 晏泉闻言,敛神细思片刻。 昆仑却听出了一丝不对劲, 拧了拧眉问:“赵巍, 你说断崖栈道,仅可一人通行?” 赵巍点头。 “连山万仞, 山道一侧峭壁, 一侧悬崖, 仅可一人通行,道险且凶,须得十分小心。” 昆仑见晏泉若有所思的模样, 急忙跪地道:“殿下, 万万不可!若行此险境, 莫不如让属下带兵杀过通悦县。” 娃娃脸上焦急万分,晏泉却没有说话。 半响,这才道:“昆仑,你与赵巍带兵折返,经河东道往北,过饶乐都尉府,过龙门县从后包抄,本王带左骑五百人经连山,入妫州。” “殿下!” 昆仑还欲再劝,可晏泉心意已决,摇了摇头道:“你不必多言。” 离京之前他考虑过诸多变数,已将一切安顿妥当。若是他出了什么意外,有刘仁和那个一班人等扶持肃王上位。西有剑南王,北有玄铁军,两年大旱已过,即使动荡,天下亦不会大乱。 他出京之前已经将沈巍大景雍王该打算的一切都打算过了。现在,他只是宋姝的夫君,他要去妫州,找回自己的妻子。 * 两日后,烟尘砸地而起,马蹄踢踏,晏泉带着两百骑兵穿过枯树林中千丛万木,黄土飞扬。 停蹄转角,眼前豁然开朗— 云崖万仞之侧,一条仅一人宽的小道蜿蜒而上,像是细长的灵蛇盘旋在峭壁之间。风烟雾霭之间,小道崎岖狭窄,绕过山脊,一路看不到尽头。 饶是晏泉曾在战场上见惯了迷雾坎途,眼前的情景还是不由让他心里一惊。 左手握拳,他沉声吩咐道:“下马,徒步过山。” * 妫州,清风道总舵。 昨夜下了一场雨,原本高燥的环境经过绵绵雨水浸润,空气中不见往日旱热的清晰,反而云雾蒙蒙。 湖心六角亭内,雾气四合,茫茫云雾之中孙青书一身白袍,焚香抚琴。琤琤琴声自指尖流出,在湖面经久回荡不绝。 一曲罢,久候在侧的楼落才敢上前,微微垂首道:“禀道主,不出道主所料,雍王带人往连山上走了。” 闻言,孙青书细润脸上勾起一丝笑意:“赵巍那个莽夫,从连山偷袭过我一次还敢故技重施,真以为我痴傻不成?” “道主神算,我等自愧弗如。” 孙青书对楼落的马屁不置一词,问:“人,可都准备好了?” 楼落点头:“就埋伏在窄道之上。雍王只带了一队轻骑,路过之时,我们的‘万石阵’足以除尽所有人。” * 万仞高山之上,晏泉带着身后两百人的骑兵小心翼翼地牵马在悬崖上行走。右侧,是陡峭的山崖,左侧便是万丈悬崖,他们和无底深涧唯一的隔阂的,便是脚下这条仅仅只有一人宽的崎岖小道。 一行人在山道上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已有两个士兵因为踏错了步子连人带马摔下了山崖,片刻之间,连人影都消失不见,只有惨烈的呼号声随着山风缓缓飘荡。 晏泉走在队伍之中,玄甲披身,陡峭的山岩遮挡住了阳光,阴山面晦暗的光线遮住了他清冷面孔面色沉重。 在通悦县外修养了两日,他的脸色不似之前那样惨白,眼底浓墨般的青黑却迟迟未消。右手抱着银盔,原本一丝不苟的束发经过一日行路稍稍有些松散,细碎的鬓发随着山风飘摇。 寒锋入鞘,玄铁佩剑挂于腰侧,身后的御风马很是乖巧,温顺地任他牵着,“踢踢踏踏”地随他前行。 忽然,队伍前出现一阵骚动。 晏泉皱了皱眉,往声音最大的地方看去,只见悬崖侧有无数碎石下落,打头的骑兵被碎石击中,掉落山崖,有幸避过的,纷纷匍匐在地,一时之间,窄道上乱作一团。 他大声喝止了队伍前进,朝着碎石落下的地方望去,恍然之间却瞧见了一队黑衣黑袍蒙面之人站在悬崖上,手边的投石器在骄阳之下泛着寒光。 “有埋伏!” 队伍里机敏的士兵看出了端倪,大喊着提醒身后的人,可是却已经太迟—— 万千石块从峭壁上轰隆坠下,两百人的队伍在狭窄的栈道上根本无处躲闪,纷纷被碎石击中,翻滚着落入深渊。 晏泉运功劈碎了兜头而来的巨大石块,却还是被纷纷扬扬的碎石剐蹭,脸上划出了道道细小的血痕。 两百人底下的队伍急剧缩减,不到一炷香的工夫,栈道上便只剩下了不到十人。就在此时黑衣人弃了投石器,从天而降,对身负重伤的残余士兵进行了一场血腥清杀。 转眼之间,栈道上只剩下了晏泉一人。手中佩剑出鞘,他与清风道最功夫最顶尖的“三十天官”缠斗起来—— 穿破银甲,伤口在身上逐层累加,鲜血顺着手臂滴滴答答地落下,腰间不离身的青蓝荷包锦囊被血浸成了青紫颜色,碧绿的穗子成了黏答答的一片绛紫。 步伐越发沉重,呼吸更加粗喘。 “哐当”一声,手中玄铁剑跌落在地,锋利的剑身上,血迹蜿蜒,与黄土相和,变成了脏污颜色。 * 宋姝猛然一下从睡梦中起身,额头上,后背心全是冷汗。 铃铛听见礼物的动静,急忙跑了进来,暖黄烛火照耀下,宋姝的脸却白得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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