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野上下无人知晓,这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废帝竟是如此高手。 血色在深色石砖上洇了出来,刺红了宋姝的眼。 “住手!”她喝道。 声音是冷的,像是寒窖里的一块硬冰。晏无咎似乎并不在意,望着她微微一笑,道:“阿姝,同孤走吧,你不喜欢这宅子,孤为你换一间便是。” 宋姝余光看了看拂珠狼狈的身影,似是一下子回到了多年前京郊的那一夜。 大雨满天,拂珠也是一身黑倒在了地上,再也没起来过…… 二十余年的天机变化,二十余年的处心积虑。 她以为重来一次是命运对她的眷顾;她以为重来一次,这天下走势便如她手下的一张棋谱;她以为重来一次,晏无咎必定是她的掌中之物。 到头来,她与二十年前似乎是别无二致。一样的傲慢,一样的无知,又一次一步步地将自己和拂珠送进了一场死局。 “好……我跟你回去。”她声音干涩,“放了她,让她走。” “没问题。” 晏无咎答得干脆,刚要上前,却忽然拧了拧眉。 宋姝见他表情不对,凝神细听,只听得外头蒙蒙的杀伐声似乎愈演愈烈—— 嘈杂声中,一群急促的脚步声正向这边赶来。 晏无咎半倚着门槛,忽而哂笑一声,似是揶揄道:“阿姝,这回他可晚了一步。” 说着,还不等宋姝反应,晏无咎起身上前,一把将她桎梏在怀里。 宋姝来不及反应,已随他一同凌空,在劲风中回头一看,只见一队人马破门而入,领头者身袭一身黑袍,一张金面在火光中折出微弱的光来。 晏无咎拥着她的手更紧了些,宋姝只听耳旁风声呼啸,几个呼吸间便随着晏无咎穿墙过檐,往总舵深处的墙院而去—— 头顶的月色被浓雾遮掩,墙影惝恍,茫茫荡荡之中,宋姝不知道晏无咎究竟将自己带往了何处…… * 宋姝双脚落地之时,已到了一处似乎已经废弃的宅院内。 宅院四处瓦梁衰败,回廊残破不堪,借着微微月影,依稀可以看出这里曾经的辉煌,只可惜黄杨木梁已经随着时间的推移颓败,似乎一碰就能裂开。 晏无咎缓缓将她松开,宋姝抬头,茫茫月光下,她似乎终于第一次看清了眼前的人。 那双同她七分相似的琉璃瞳里倒映出晦暗不明的夜色,夜风呼啸,带起他衣袂翩跹。 从很久以前开始,她便以为自己读懂了他,可是一次又一次地,她在他身上瞧见了她不曾见过的灰暗。 此时此刻,她终于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从一开始,他便不是自己应该招惹的人。 “你想干什么?”她问。 这一次,声音里的冰冷似乎少了一些。 她抬头,目光坦荡,似乎是让晏无咎有些惊讶。 他顿了一瞬,忽然笑了:“我以为你会怕我。” ”我是怕你的。 心思如斯缜密可怕的人,她怎能不怕。 晏无咎眼神暗了一瞬。 “那你可怕他?” “他?” 宋姝一愣,而后反应过来,晏无咎是在说晏泉。 “不曾。”她道。 晏无咎嘲讽一笑:“自然,你不曾见过他在长街拔刀杀人,衣袍染血的时候,自然是不怕的。” “……我怕的,从来不是那个。”她微微侧头,脸上的表情被夜色笼罩,晏无咎看不清楚。 她怕的,从不是生死,而是自己那颗从不曾安宁的心。 那颗心,曾短暂地在晏泉那里有过归属,却很快再次失迷在了晏无咎为她所设的牢笼陷阱之中。 她与晏无咎两人之间病态的纠缠不足与外人道,只有她知道,他是如何像藤蔓一般将自己层层包裹,用虚假的爱意与温柔浇灌,又用真实的痛苦和恨意滋养。 两人或许不是天生一对,可似乎没什么能将他们拆散。就连生死,也不曾。 她微微垂眸,忽问:“为什么是我?” 天下人海泱泱,想要入东宫,入后宫的女子不计其数。 为什么偏偏是她? 可话音刚落,她却又笑了,似乎是在笑自己问的白痴。 怎么会不是她? 同父异母,血海深仇,这般矫情的故事,怎么会不是她? 晏无咎听懂了她的话,沉吟一瞬,半响道:“我也不知道,可偏偏……就是你。“ 说着,他伸出手来轻轻拂过她的脸颊,略微冰凉的手指拂过她温热的面庞,宋姝不由自主地闪躲了一瞬。 ”同他比,我们更是一类人,血缘相同,性格相仿,孤望着你,好像在看半个,孤自己……“ 他话音飘渺,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句句砸在宋姝的耳膜上,却如鼓声隆隆。 “所以现在,你要用我要挟晏泉?”她问。 晏无咎一笑:“阿姝,你说……他会拿命换你吗?” 宋姝一愣。 她知道答案,答案是,当然。 晏泉没死,她从拂珠的话里猜出来了个七七八八。 晏无咎螳螂捕蝉,晏泉黄雀在后。 这些日子,他只怕一直用勇敬仙官的身份藏在总舵,就是为了与其他人里应外合,一举端了清风教。 她藏在花瓶里的符咒,只怕也是被他发现,拿去毁了。 想起那人,宋姝恍神。 晏无咎说得对,她与晏无咎才是一类人,睚眦必报,轻而易举的被仇恨迷了眼,觉得天下都欠自己的。 可晏泉不一样,纵而遭遇苦难,纵而一路坎坷,他从头至尾都不曾自怨自怜,心里永远都怀着一丝善意。 这样的人,又怎么能断送在她和晏无咎这段孽缘之中呢? 她笑了,道:“他若是不愿意,你便要带着我一同赴死吗?” 晏无咎瞥了她一眼,没回答。 过半晌,宋姝才听他道:“他来了。” 风声簌簌,晏无咎话音刚落,宋姝便又被他拉着往后跃出数丈—— 待到宋姝站定,只见晦暗月光下,他们原本站着的地方又来了一人,黑衣劲装,脸覆金面。幽暗月光在那金面具上折射出一道浅浅微光,映出男人眼中风暴。 “皇叔,许久不见,怎的连礼数都没了?” 晏无咎像是没事人一样寒暄着,好像两人是光天化日之下站在铜雀大街前寒暄一般。 “放开她。”晏泉道。 声音一如那日在通天殿里一般嘶哑…… 宋姝眉头一皱,觉得有些不对劲。 晏泉话很少,远远地站在那里,面具遮住了他脸上表情,宋姝也瞧不见他眼里情绪。 三人相对,站了良久,却谁也不曾说话。 半响,还是晏无咎先开了口,笑道:“皇叔爱美人不要江山,孤,正好相反。” 他话音落,晏泉立刻领会到了他话中之意,唇边扯起一丝薄笑。 宋姝看着,只觉那笑像是冬日晨起屋檐上的冰凌,又冷又利。 “你爱什么,与本王有什么关系?放了她,你我之间的恩怨,你我之间算数。” 晏泉说起”她“的时候,宋姝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这声音太冷,太硬。 宋姝听出其中分别,就连晏无咎也听出来了。 他低头看了宋姝一眼,轻笑了一声,亲昵似的在她耳边低喃道:“阿姝,听见了吗?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人,他倦了,不喜欢你了。” 长夜渐明,天边地平线上忽扬起一泓浅金,冥冥之中微光渐亮—— 宋姝仰头看他,忽然认真道:“既然如此,你便把我放了吧,让我们俩继续回去折磨彼此,不是很好吗?” 晏无咎表情一滞,似乎没想到她能说出这种话。 宋姝又道:“你一开始将我送去别院的时候,不正是打的这种主意吗?如今正好,你快逃命去,留我和他继续相互折磨,皆大欢喜。” 这话说得真挚又诚恳,半响,晏无咎笑了。 “阿姝,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竟然这样有意思?” 宋姝微微偏头,没回答,却也学着晏泉的模样扯唇一笑。 晨光熹微,暖橘色的光透过层层树影打在晏无咎眼上,却照不暖那眼中颜色。 他似乎是忽然被宋姝的回答激怒,一把拉过她禁锢在身前,手中不知何时变出一把长剑,放在了她的修长的脖颈上。剑锋冷厉,只轻轻一触,宋姝脖颈上的皮肤便被划破。 血珠子顺着象牙似的颈脖像是珊瑚玛瑙串儿一样淌了下来…… 晏无咎声音冷硬:“晏泉,你的命,还是她的?” 话落,一阵大风刮来,卷起晨间大雾,宅院内尘土飞扬。 晏无咎月白色的长袖被风刮起,在大风中似风帆飘摇。 他抬起一只手来遮住风烟,注意力却一动不动地放在不远处的晏泉身上。 晏泉仍像是一尊石像一般,一动不动。 半响,宋姝听他道:“我的。” 两个字,像石锥一样扎进宋姝心里。 她被风迷了眼,眼眶通红,高声道: “晏泉,你从头到尾都在被我耍,为何到了如今,还是这样愚蠢……” 阻拦的话还未尽,三人却同时一愣。 只见冥冥雾影中,凝起一阵奇特的青烟,缓缓在雾中飘荡。 不过片刻,那青烟之中第四个人身穿一袭黑袍,缓缓现身—— 禾嗣法师,或者宋姝该叫他,孙孤鸿。 显然,这位神出鬼没的法师是三人都未曾预料到的不速之客。 在此之前,晏无咎从未见过他。 眉头轻皱,放在宋姝脖颈上的利刃却稍微松了松。 “法师?”宋姝唤他,却是欲言又止。 禾嗣身上有太多秘密让她好奇。 不远处,晏泉看着禾嗣亦是一脸戒备。那日禾嗣从宫中消失,昆仑带人封锁四方宫门,掘地三尺都不曾将禾嗣找出来。 晏泉从前从不信鬼神之说,但如今…… 禾嗣还是往常模样,笑眯眯地看着宋姝,似乎不曾察觉她脖子上那把利刃。 他道:“王妃,你瞧,一切正好。” 见鬼的一切正好。 宋姝皱了皱眉,干脆问:“你究竟是什么人?禾嗣?还是……孙孤鸿?” 闻言,晏无咎一愣,似乎是想起了列宗堂里头那幅画像,眉头一拧。 “何人在此装神弄鬼?”他低声喝道。 禾嗣,又或是孙孤鸿闻言笑了笑,看向晏无咎,眉宇之间隐隐闪过一丝无奈。 他低声喃喃道:“昌旺衰败天理有时,想来我孙家灭绝于此,亦是天意。” 这话无疑是印证了宋姝的猜测,她凝视着孙孤鸿,想要弄清楚他说的刚刚好究竟是何意。 三人僵持之间,晏泉见晏无咎分心片刻,动了—— 玄色身影如鬼魅般闪身上前,手中三尺青锋剑在空中划出一道银色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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