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二人正是燕王刘识和闵尚书之子闵裕文。 自打从京中启程,沿途已经遇到了三次袭击,幸好他们打算的早,在闵裕文的提议下,刘识扮作扈从模样混在人群中,而闵裕文扮作他着雪青斗篷上车,继而率先离开。果然刺杀的人趁机追出,等过了半日之后,刘识才沿着另一条小道离开。 饶是如此,有一次袭击仍不可避免,那便是临近入城时,近乎疯狂的密集型刺杀,但幸好有闵裕文在明面上引走大部分刺客,才给刘识可乘之机,突围闯出。 如今面对闵裕文的伤,刘识深感忧虑,将人扶起来靠着车壁坐定,又径直扯开他的衣裳,将伤药撒在血水涌动处。闵裕文是个文人,此时咬紧了牙关硬是没有吭声,只苍白的脸暴起的青筋能看出他的疼痛,伤口插斜了两寸,避开致命处几乎捅穿腰侧肌肉。 刘识亲手帮他处理好伤口,捆扎起纱布后抬头,见他倒吸了口气虚靠在车壁上,不由拍了拍他肩膀,低声道:“明旭,你的这份情谊我一辈子都会记得。” 闵裕文微微拎唇笑:“臣子护主,乃是本分,殿下无需放在心上。” 入齐州城后,行刺的人悉数不见,马车压着青石砖慢悠悠往前驶动,街上摊贩的吆喝声不时传入耳中,他们的车子再寻常不过,漆色雕花青帷车,路上随 处可见。 刘识看了眼闵裕文,问:“刺杀你的人可有留下线索?” “殿下觉得呢?”闵裕文神色淡淡,捂着胸口往上挪了挪位置,“即便留下,可能是真的吗?还是对方故布迷障,设计陷害。臣以为,不管有没有线索,都不要相信,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刘识笑:“咱们想到一处去了。” 他心中有猜测,却不能说,同父皇辞行后,他特意去了趟母妃宫中,母亲是个慵懒的性子,去时她正坐在硕大的缠枝玫瑰纹方椅上,一手摇着团扇,一手捏着石榴籽,广袖拂在案面,听他进门连头也没抬,就在那儿缓缓咀嚼石榴籽。 母妃生的极美,年逾三旬仍肤白如脂,体态婀娜,乌黑的发松松挽在身后,随意搭了支步摇,便是倾国倾城的颜色。父皇宠爱她,一月有半月都待在母妃宫中就寝,虽新进了不少年轻妃子,可父皇仿佛毫不在意,只将人晾在那儿,理都不理。 听他要去齐州,母妃掀开眼皮,嘱咐他沿途注意安全。 刘识答是,母子二人静默了少顷,当他起身要走时,母妃却又抬头冲他招手,他过去,单膝跪在母妃身边,殿中分明没人,她又像避着谁似的,附唇于他耳畔小声道:“路上防备着些,你那两个哥哥不是坏心眼的,但你得小心你姑母,她不是好人。” 继而便又如常坐回去,涂了蔻丹的手指点在石榴籽上,慵懒如旧。 姑母。 刘识闭眸回忆,脸上除了疲惫之外多了些许惆怅。 姑母是个很能干的女人,从刘识有记忆起,姑母便随父皇处理政务,同阅奏折,她提出的很多建议可行性高,利民且费用周期短,甚至连男子都自愧不如。父皇信任姑母,如同信任自己的左膀右臂,从未生疑,而母妃虽不关心朝局,也不在意后宫,却唯独对姑母很是厌烦。 刘识幼时不懂,现下却有点明白。 母妃周而复始的提醒,叫他对姑母格外留意,正是多了几分警惕心,才会在看似寻常的生活中找出端倪和破绽。他一面惊讶母妃的直觉,一面又感叹姑母的大胆。 姑母在织一张网,一张铺天盖地能将大权笼在手中的巨网,而这张网蓄势待发,只等着最合适的时间铺开,何为合适,想必是父皇崩逝之时。 便是太子也无法与之对抗。 意识到此,刘识生出一股强烈的恐惧和后怕,如若母亲没有察觉,没有警醒他去防备姑母,他或许还把姑母当成亲人,毕竟自小到大她都会抚着自己的头微笑,说他聪明峻拔,与父皇相貌很像,脾气性格也比两个哥哥更像他。在姑母的言语间,刘识感受到的是来自亲人的关爱,因为太真切了。 长大后读了书,有先生教导,他也渐渐明理起来,加之母亲不断的灌输,叫他提防疏远,他便真的能窥出姑母的意图,她隐藏在慈善面孔下的真正野心。 姑母对权力有着极大的热爱,但她知道只要父皇活着,她便没有能力起势,转机便在父皇的子孙身上。而今姑母越发大胆,连他也一并设计起来,她以为做出太子和昌王刺杀他的假象,便能让三人反目成仇,便能忽视她的存在,达到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结果。 刘识睁眼,抬手挑开车帘往外看去,快到镇国公府,这厢也逐渐安静下来。镇国公府位于齐州繁华且治安好的城中,远远快看见时,道路便比之前的宽敞许多,两侧栽种着槐树高杨柳,再往前便是粗壮的海棠,朱红大门威严壮阔,此时从内打开,管事的和小厮在吩咐说话,回头冷不丁看了眼门外,又转过头来继续,谁知半晌反应过来,倏地又把头瞥去。 便见那辆普通的黑漆青帷马车上走下一人,墨发金冠,面若暖玉,着雪青色圆领长袍,腰间束着一条月白嵌玉带子,通身上下写着两个字“尊贵”。 管事的打了个颤,忙小跑着下来,躬身作揖问,那人身边的扈从右手皆搭在剑柄上,似乎只要他动手,那剑便能立时拔出抹了他的脖子。 “敢问贵人是?” 刘识看了眼,温声道:“禀你们公爷,吾乃燕王刘识。” 镇国公卢俊元,世子卢辰钊以及书院上课上到一半的学生悉数出门相迎,整个公府内雍容之外俨然有序,丫鬟小厮纷纷驻足原地跪下。 刘识走在当中,卢俊元与卢辰钊走在左侧,右侧是一身玉白襕袍的闵裕文,绕过汉白玉雕如意虎纹影壁,他们步入廊下,因勋爵门户见上可不跪,故而除了国公爷和世子之外,书院的学生皆跪在旁侧,无不恭敬。 李幼白在第二排,方才隔着远,她没看真切,但有一人的面孔很是眼熟,此时他们近在咫尺,只要她略微抬头便能看见他的。她捏着拳,屏住呼吸向上抬头,雨后的空气浸着湿意,砖上冰凉,她却觉得又热又紧张,喉咙不断下咽,她睫毛轻颤,便看到两丈之外,左侧的那个人。 那人倏地投来目光,极轻极浅的一瞥,对上她的后,又不带任何情绪的略过,襕袍从她耳边拂过,若有似无的墨香味与那潮气一并涌来。 她手指蜷曲触在砖面,神情冷凝如水,望着乌青色的地砖一眨不眨。 卢辰瑞起身,见她仍跪着不动,便伸手拉她手臂将人提起来,小声道:“小白,你莫不是被吓懵了?” 李幼白咬了咬唇,摇头道:“吃的少,此刻有些头晕。” 卢辰钊嘿嘿一笑,从荷包里摸出几颗松子糖拍到她手心,“不用谢,回头给我些败火的菊花抵了便好。” 李幼白含了颗在嘴中,脑中全是那人冷清陌生的眼神,如同路人。许多摸不清的情绪瞬时回归,她记起自己拿着匕首偷跑去大佛寺时,想要找他为父报仇,可惜他不在,又庆幸他不在,否则李幼白在头脑不清醒的时候一定会做错事。 他是无辜的,便不该被牵连。 但他又出现了,这不能不让李幼白勾起敌意,即便理智告诉她,要冷静,不要激动,不要看见他便想着杀父之仇,但她内心还是波动起来,翻腾着一阵阵的热血,那是一种本能。 李幼白没有见过生父,其实是没甚感情的,但是强烈的使命感让她觉得很多事不必解释,因为她和父亲骨子里流着一样的血,他被人冤杀,她有责任找到对方,尽最大可能报仇。 这种意识潜藏在内心,便连李沛她都不曾告诉。 高高的一堵院墙,将贵客与众人隔成两个世界。 墙内防卫严密,虽灯火璀璨,流光溢彩,但每个烟火寂灭的时刻,都有暗卫虎视眈眈盯着四下空处。交叠的光影错杂成深浅不一的图案,秋日树木有着过于冷肃的氛围,那些摇曳晃动的灯笼,投落出淡淡的团雾。 风从脸颊刮过,激起轻微的战栗,李幼白仰头站在院中,望着升腾炸开的烟花,心情纠结复杂。 再过三日便要考试,不能再看见他,不能让自己心绪不平,她闭眼,压抑着过于急促的呼吸,慢慢让心也冷却下来,转身回屋,如平时那般背书临帖。 三日转瞬即过,卢家学生们和其他考生一样,天不亮便起来收拾书袋,轻衣简行去往官学考场,接受巡检盘查,之后进入第一道门,再检,入考院,等待考官一声令下,发放试卷。 因要连考三日,故而男女分院而坐,不同考场,试卷完全相同。 进入号房内,李幼白其实都不用打量,每间号房都是深四尺,宽三尺,高六尺,她这一巷总共二十间,巷首围着栅栏,巷尾是茅厕。再往远处看,眺望楼上的官兵严格地逡巡检查,便是有丝毫可疑举动都能收之目下,更何况主考副考同考不定时巡视,寻常手段定也无法作弊。 李幼白将笔墨纸砚放置在案上,转头整理了号房内的薄被,坐下后微微抬手,额头有些烫,后背也在出汗。应当是病了,但除了微热外没有别的症状,便不 怎么担心。其实她在县试、府试和院试之时都经历过,情形如出一辙,都是进考场当日浑身发烫,非但不会影响发挥,反而有种提神的效果。她在这种状态下会格外亢奋,脑筋尤其清醒。 她挽起两只袖子,听见敲铃声响,便见考官开始发放试题。 第一日的考试最为重要,考的是经义,出题多从四书五经抽取,也是李幼白滚瓜烂熟最为有优势的科目。打开试卷,果然,题目为“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外本内末,争民施夺。”,此乃礼记中的词句,简言之就是德行重于一切,也可从帝王德为本找出抒发点,李幼白在脑中很快理清思路后,提笔流畅书写。 其余几题不外乎如此,她或多或少深入复盘过,故而都在预料当中,其中一题与诸葛澜老先生的估题相差甚微,也能看出老先生的才能着实了得。 一场完毕,傍晚时考生各自等在号房,拿出备好的干粮果脯,李幼白吃得慢,因为发烫所以整张小脸都是红扑扑的,喉咙有些痒,若不是为着体力,其实不大想吃东西。 巡考的官员走来,她抬眼望去,看到走在副考旁边的人,他负手前行,目光从一间间号房慢慢前移,最后对上李幼白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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