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鸿光此番举荐了四人,李幼白也在其内,且着墨颇多。 长公主与陛下在勤政殿议事时,奏疏恰好呈送跟前,她很是熟稔地翻开,依着州县往下查看,边看便与陛下感叹,道今年上榜的女郎比往年都多。 陛下没停笔,道是阿姊的功劳。 长公主笑,便又抬手摁在名录上一一对照籍贯家世,末了手指定住,却是点在李幼白的名字上。 “这位李娘子的父亲李沛,仿佛是贞武元年的榜眼,陛下看看,是与不是?” 她推到刘长湛面前,狭长的眸眼微微轻抬,言语间有种回忆往昔的缓慢感,“贞武元年,是陛下登基后第一次开科取士,那一年众考生云集京城,好不壮观。我记得闵尚书便是当年的探花郎,骑马游街时,引得不少小娘子投掷花朵,绢帕,现下还总有人拿此事写话本子。 他那儿子也是个出息的,子承父业竟也被点了探花,陛下网罗天下英才,这才有一门父子皆为探花的美谈。” 刘长湛面容沉肃,在看向李幼白三个字时,明显将笑意收敛起来。 刘瑞君不动声色地倒了盏菊花茶,“陛下润润嗓子,天干物燥,免得虚火旺盛。” 她自然知道刘长湛为何如此,贞武元年不仅有榜眼和探花,还有状元郎。 那状元郎聪颖过人,又左 右逢源,入朝堂后便平步青云,从翰林院提拔到礼部,以旁人从未有过的速度接连升职,那时他的风头连闵弘致都无法比拟。所有人都觉得,他会是本朝最年轻的内阁大臣。只可惜,一念之差,他自寻死路。 对君不敬不忠不诚的人,便不可能安然无恙的存活。 所以他死了,供出他谋逆的闵弘致活了下来,陛下爱才,将对状元郎的爱惜转移到闵弘致身上,如今他才是那个权柄在握的内阁大臣,受上倚重,受下逢迎。 而状元郎,早就淹没在时间的洪流中,无人记得。 刘长湛揉额,刘瑞君站起身来,走到他背后跪立下去,双手搭着他的太阳穴缓缓磋磨,刘长湛闭眸不语,许久后,才长长叹了声。 “陛下,可是想起当年旧事了?” 刘长湛摁住她的手:“阿姊,朕本想对他宽容,但他非但没有念着朕提拔赏识的恩情,反而要置朕于死地,朕决不能容许此等乱臣活着。朕杀了他,朕知道礼部有人为他说话,朕将那些人也都杀了,现下很好,没人敢再议论那事。即便他们知道谋逆尚存疑点,也没人再敢为他开口了。” 刘瑞君拿下手,望着他疲惫猩红的眼睛,淡声道:“陛下做的没错,错的是他。” 刘长湛扭头,面无表情道:“阿姊殿中添了几个侍笔?” “四个侍笔,都是我亲自挑的。”刘瑞君轻轻一笑,“我最近新得了一幅字帖,据说是前朝墓葬淘出来的,司马家的真迹,陛下可有兴致前去赏鉴?” “阿姊总是出其不意,朕甚是欢喜,便去借阿姊的光瞧瞧。” 合欢殿内,原先燃着的六十四盏长明灯,今夜特地撤去一半,且留着的都盖上罩纱,影影绰绰,透着股朦胧的美感。 孙映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跟着长公主的嬷嬷进到内殿,在她的安排下换上鹅黄色薄纱襦裙,青丝绾成高髻,插着一对黄牡丹,细腰用月白带子缠紧,勒出盈盈一缕。长公主说陛下最爱掌中腰,故而令她这两日少食水米,虽饿的前胸贴后背,但缠起来仍觉得透不过气。 嬷嬷不满意,冷冷瞥了眼道:“殿下为你争取来的良机,切不可浪费。” “是,多谢长公主殿下,多谢嬷嬷。”孙映兰自打入了长公主门下,便觉得像是脖颈提了条白绫,谨小慎微,断不敢像往常一样自在。饶是如此,殿下对她始终态度冷淡,说不上喜欢,更何况这位做过殿下乳母的老嬷嬷,仗着身份倚老卖老,对她冷言冷语毫不客气。 嬷嬷斥她:“知道进宫要做甚,还不知保养身体,养的腰肥体壮便是给你机会又能如何。” 孙映兰的脸一下红透了,若是有个地缝,她一定钻进去。 “好了,殿下为你筹谋良多,也是看在孙家的面上,你父亲和兄长且都把指望放在你身上,成与不成,也都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嬷嬷打一巴掌给了个枣吃:“亏得有张俊俏的脸,瞧瞧,这眉眼鼻梁生的多好看。” 孙映兰唇微微上翘,便听她又感叹了句:“跟贵妃娘娘还真有些相像。” 几分得意的心霎时冰凉,她攥紧手指,更加清楚自己的身份,她就是要凭着跟姨母相像的脸来获得陛下的喜爱,继而做他的女人。 嬷嬷亲手给她画了眼妆,涂了红唇,朝着镜中打量一番,竟跟姨母更像了些。 孙映兰摸着脸,难以置信道:“嬷嬷,你画的真好。” 嬷嬷冷笑:“那便祝孙娘子今夜心想事成了。” 勤政殿与合欢殿相隔不远,刘长湛同刘瑞君走路回去,踏入殿门时天已经漆黑,院里宫人开始掌灯,看见两人后恭敬行礼。 殿内燃着龙涎香,浓郁的气息扑入怀中,与缭绕的光线给人以柔软的错觉。 刘长湛眯起眼睛,负手慢慢朝前走着,绕过八联落地宽屏,便见四个女郎各着黄裙站在五层雕云龙纹的大灯下,光映在她们脸上,犹如渡了一层皎洁的光泽,她们身形婀娜,眉眼清秀,手中握着那幅墓葬淘来的字帖,长约两丈,宽半丈,四人形态各异,但刘长湛的眼睛一下聚到右上角那女郎脸上。 她的眉眼令他有一瞬的恍惚,也仅仅一瞬,让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崔慕珠,但她远没有崔慕珠那般直中灵魂的美,那年他只见了她一面,便迫不及待向崔家提亲迎娶,将其纳入宫中,宠爱到其地位仅次于姜皇后。 刘瑞君招手,四人挪动莲步,走到他们跟前,深深福礼。 刘长湛盯着孙映兰的脸,忽而伸出手去,捏住她的下颌,眼眸里的锐色令孙映兰心跳停止,但她知道机会难得,便强撑着镇定缓缓迎合着他的弧度,仰起小脸。 “叫什么名字?” “妾婢孙映兰。” 刘瑞君道:“她写的一笔好字,我便将她留下了。或许是有缘,事后我询问,才知她父亲是右监门卫大将军,姨母竟是崔贵妃。这孩子很懂事,自打到我这里,便日日勤奋,做事从无疏漏,我甚是喜欢。” “贵妃的外甥女?”刘长湛蹙眉。 刘瑞君笑:“是了,她住在我这儿,还去同贵妃叙过家常。” 入夜,刘瑞君命人守在偏殿外,伺候热水。 她披着外裳坐在长条案前,就着烛火看今年国子监的试卷,宫婢前来回禀。 “陛下和孙娘子已经歇下了,中途只要了一回热水。” “陛下没有起夜回宫?”刘瑞君连头都没抬,声音冷淡。 “没有。” “下去吧。” 刘瑞君拢了拢衣领,手里的笔捏紧,往外看,月色清淡地照在窗纸上,将那树影拉扯出诡异的形状。 翌日孙映兰忍着酸痛,梳妆打扮好,去了仙居殿。 崔慕珠正恹恹靠在藤椅上,闻声只抬起眼皮瞟了她,道无需多礼。 孙映兰低着头,脸颊通红:“姨母,我不会与你作对的。” 崔慕珠笑,扭头看她年轻略显稚嫩的脸,摆手:“你说的作对是指什么?争宠?还是背叛,或者在我的吃食里下/毒,做些不入流的勾当?”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孙映兰吓得站起来,连连否认,其实她想说,她就算成为陛下的女人,也不会是姨母的障碍,但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因为姨母那双眼睛亮的直透人心。 “回去吧,我懒得管你这些。”崔慕珠打了个哈欠,将泥金帔子往身上一扯,“知道陛下赏你住的宫殿有何来头吗?” 清晨孙映兰从嬷嬷嘴中得知,陛下上朝前赐她居住,名叫拾翠殿。 崔慕珠面容柔美,轻轻莞尔笑道:“我的堂妹崔宝珠,生前就住在拾翠殿。” 孙映兰打了个冷颤,一下想起从前听说过的传言。 姨母生下燕王之后,有一段时间不大得宠,眼见着对母家无益,崔家便动起旁的心思,将与姨母相像的堂妹崔宝珠送进宫中,崔宝珠果真受宠,然只繁华了半年,半年后就疯了,更可怕的是,在崔宝珠疯了没多久,失足跌下假山,当场毙命。 拾翠殿外,正好有片高耸的假山。 孙映兰看着它,仿佛看到那张脸在朝自己笑,她揪着帕子浑身抖个不停,当天夜里,噩梦连连。 起来找水时,陛下来了,拥着她径直倒进绸被中,又是一夜雨露。 嬷嬷夸她有福气,特意送来温补的汤药,她只以为是避子药,捧着碗迟迟没有入口。 “是调理身子,令妇人早些有孕的汤药,你当殿下什么人,她金尊玉贵,岂会做做那些腌臜事?!” 孙映兰羞愧地低头,随后喝完汤药,将碗放回嵌螺钿平底托盘中。 “殿下说了,你跟贵妃始终都是一家人,如今又都做了陛下的女人,合该经常走动,莫要因此生分。” “是。” 孙映兰在合欢殿虽没多久,但能感觉到长公主对姨母的不喜,两人从未有过交集,便是碰了面也只装作没看见。而姨母仿佛也是一个心思,她甚至比长公主的表现更加强烈,往往远远瞧见便赶紧调头,眼不见心不烦。 孙映兰战战兢兢,她自己的脚跟没有立稳,是不愿太早与人明着为敌的。 不管是姨母,还是长公主,她谁都得罪不起。 李幼白抵达国子监安排的监舍后,才从旁人嘴里得知,孙映兰竟成了陛下新宠,被赐封孙美人。 说话的是国子监老生员,知道李幼白和孙映兰都在卢家家学上过课,才特意说的,言语间不乏感叹:“卢家家学森严,却不想竟能出了一位美人。” 李幼白没有接话,她便也觉得无趣,将人领到监舍后,自行离开。 半青接着关上门,眼睛瞪得滚圆:“孙娘子不考功名了?” “你小点声。”李幼白抬手捂住她的嘴,“这是京城,说话更要小心。” “嗯嗯。”半青连忙点头,又压低声音:“陛下多大了,应当能做孙娘子的爹了吧。” 李幼白点头,据她了解,当今陛下年逾四旬,长子也就是太子也已经育有一子,才满一岁。另外两位皇子昌王和燕王,也是及冠之年。陛下子嗣单薄,除了这三个皇子外,仅还有四位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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