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蒋弘济和周鸣锋两大方镇,牢牢地掌控着伐吴近八成兵力。唯一寒门出身、且与自己有过深交的苏瀛,所掌的荆州也不过两郡七县之地,兵力分散且不足。偏偏这样,父皇还给自己挂名了一个伐吴之战的总指挥。如此倾斜的军权分割外加孙子一般的主从关系,让一路南下的元澈倍感压抑。 元澈于楼台上望着朱雀桥的战事,面色愈发的阴郁。 原想吴国不曾在城南朱雀门铺设过多守备,由吴王长子陆归坚守的石头城才是重兵所在,自己可速攻朱雀门,直取建邺。却不料朱雀门虽然守军不多,但尽是精锐,几轮强攻,仍是不下,对方显然有所准备。如今己方虽人数占优,但士兵疲惫,士气渐渐低迷。再拖下去,石头城陆归的援军怕是要到了,届时出城反攻,自己必败无疑。 真是寸。元澈收起千里镜,心中不乏愤懑,大手一挥,下令收兵。 寸的不止这一件事。 元澈回到营帐,继续研究起案上两张布防图来。这两张画的都是石头城的布防图,虽然细节上标画得截然不同,但是字迹却十分相像。 石头城位于建邺之西北,隔江水与魏军相对而望,乃建邺西北防御第一坚。 元澈渡江前,先从负责情报的绣衣属得到了一份石头城布防图。而决战前夕,又有城内细作献图,献上的则是有烧毁痕迹的一份。两份布防图截然不同,而且若用绣衣属所献的图,那么元澈主力则必然陷入另一份布防图所设的圈套之中。若用后者,则必为前者所陷。 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才获得的布防图,如今却无法使用。最终,元澈不得不选择最保守的办法,避其锋芒,南下新亭,另辟战机。 而现在,虽然他夺取了新亭,但对方在朱雀桥的防守也并不薄弱。秦淮河口的要道上皆树栅垒石,查浦、药园、廷尉三垒修治完备,以精兵把守。可见幕后的操纵者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环,以逸待劳,等着在这给他收尸呢。 如今,他带着两万军队孤军深入建邺之南,江水物流皆由陆归石头城控扼,与北面几乎丧失联系,头不着腚,局面不可谓不凶险。 元澈于案前静坐沉思,画出这张布防图的人可谓用计深严。按照当时两军的相互渗透的程度,吴国已无军事秘密。可是当事者竟还能抛出这样的手笔,让主帅即便已经得知布防情况,却也不敢下手软肋。不得不说此等计谋深而不险,既点到了要害,更有阴诡之美,引敌人遐思踟蹰。且后续布置更是缜密万分,直到最后关头,杀意俱现。 此时副将冯让通报入内,见元澈还在对着已经看了几日的两张图沉思,小心翼翼道:“殿下,军队已悉数归营,此次伤亡一千三百余人,余下已安顿休整。”说完顿了顿,见元澈并无愠意,方继续道,“已到晌午了,殿下是否要传膳?” “那便传。”元澈的回答简短干净。 冯让布置好用膳事宜后,元澈忽然问了一句:“绣衣属的人献图前后,可曾有任何言语?” “不曾。”冯让摇摇头,“他们一向嘴上紧,半句也不肯多说。殿下可是想到了些什么?” 元澈嘴角微微一扬,“绣衣属都是父皇的人,情报是一顶一的准。既不肯说明来处,便是怕说了,孤不会用罢了。那图八成是五弟那里来的,保太后怕孤挡了他立功,去父皇那走人情。” 说完,元澈复仔细端详那副城内细作所献的图纸。 两幅图纸皆用裴秀六体法所绘,其分率、准望、道里、高下俱佳。不同于绣衣属所献,这副图纸于岩体倾斜角度,乃至于河道曲直,描绘得更为合理生动。能接触到这种精密程度舆图的人,只可能是陆家嫡系,而能画出这种舆图的人,则必在秘府任职数年,或是对六体制图极为精通。 再看字体标注,两者皆为馆阁体。这种字体方正匀直,如同桎梏一般束缚书者的才情。之所以被广泛运用在官方文书上,主要仰赖于书写这种字体时,不易暴露书者本身笔法的缺陷。 绣衣属所献图,书写者在极力藏拙,但城内细作所献的那副,却是在极力藏锋,为的是更贴近于原图。而能达到这样的水准,至少隶楷绝佳,行书应该也很漂亮。 元澈半睁开眼,目光神往,仿若欣赏名家画作一般。 “冯让。”修长的指节扣了扣图纸,语调悠扬而懒散:“等入建邺之后,咱们找个人。这个人要是陆氏皇室嫡系,有在秘府任职的履历,或熟知六体制图法的亦可。最重要的是隶书楷书均要好。且这个人从咱们渡江之后,就一直在台城内总览全局,并无外任驻防。” 冯让一边点头一边附和:“吴王一脉子女众多,如今两国交战,嫡系多守各个险要,若按照殿下所言,范围定会缩小许多。只是如今咱们与北边断了联系。方才建邺城方向似有火光,要是苏将军那边攻破了台城就好了,咱们就不会被困在这鬼地方了。” 元澈淡淡一笑:“攻破台城是好,也不好。若台城破,你我自然解出困境。但这灭国之战,都城临门一脚,孤一个统帅坐在这荒郊野岭,眼巴巴地看别人踢,只怕父皇知道也会不满。” 此次征伐吴国皆是他父皇旧邸老将,战绩卓卓不说,还有着当年易储立下的从龙首功。若再有灭吴头功锦上添花,于今上,于自己,皆是难以承受的压力。 朱雀桥还是要打。 此时,元澈贴身内侍周恢捧着食盒通报入内。见此光景,便迫不及待地将刚得的消息告予主人开解:“殿下,吴地的几个大族私下派了人,给殿下送了书信,还有些珠宝玩器。其中吴兴沈氏还奉上舞姬二十人,另有三名厨子。” 说完周恢将饭菜布置妥当,之后又将一碗盏进上,碗盏内盛的东西类似粥羹,色白如雪,上有一朵糖渍红梅,如同美人冰肌上点缀的艳丽花钿。 军中饮食粗犷,多以极易储存的黍米肉干为主,像这种细羹,显然出自沈家进献的厨子之手。 吴地大族此时下了血本与魏国主将暗通款曲,多少有些为自己找后路的意思,这也基本确定北边战局格外顺利,吴国破灭在旦夕之间。 “他们的消息倒比孤来的快。”元澈嘴角牵了一丝笑意,旋即指了指不远处的碗盏问,“这是什么?”
第3章 两难 周恢满面堆笑:“回殿下,这是藕粉羹。一般二十斤藕产一斤粉,南方豪族家常吃,只是做的没有这样白,磨得没这样细。沈家用的是吴兴产的一种雪藕,白如凝脂,细腻如膏。但产量有限,因此价值斗金,寻常人家吃不到,专供皇室。” 元澈走向前,用勺子舀了一下粉羹,似是不经意问了一句:“沈家和陆家走的近?” “哦,这奴婢不知。”周恢刚答完,方意会主上的意思,忙补充道,“沈家所在的吴兴离吴王长女会稽郡主的汤沐邑颇近。听厨子说,两年前吴王长女去封地,途径沈家。沈家的厨头儿便作此羹奉上。后来沈家曾一度官至度支尚书,至于沈家是不是走了这位会稽郡主的门路,这奴婢就不知道了。” “哼。你既能和这些厨子学舌,不如再去舞姬处转转,学学吴音之妙。”元澈将周恢的一无所获讽刺了一番,之后取了书信来读。 周恢一向了解元澈的脾气,准备去舞姬处打探,赶忙告退。 元澈将几封信看过,语气中尽是鄙夷:“沈氏阿谀取容,却居要职,可见江东王气已尽。至于这会稽郡主——”后面的品评之语旋即被一声冷哼代替,元澈又颇为嫌弃地舀了一下那盏藕粉羹。 沈家人虽然谄媚奉承,但不得不承认这藕粉做的颇得会稽郡主的容貌精髓。 的确白若凝脂。 “你吃不吃?”元澈笑着看向冯让。 面对忽然转变的笑脸,冯让连忙谢辞:“殿下抬爱,末将进来时,看见那些南人送来好些鹿肉,末将给殿下烧些来,不比吃这个过瘾?” 元澈见他避祸般的神态,并不戳破,便挥了挥手:“那你去吧。鹿肉烧好先不必送到孤这里,与将士们分食即可。再传孤的令,攻城先登者、斩首三级者,皆可分得珠宝玉器。军功卓著,家中无妻者,赐舞姬成家。” 冯让虽早已见惯了自家殿下赏赐将士的慷慨,但听到此处亦不由得振奋道:“末将得令!”殿下决意要在今日攻下朱雀门了。 冯让走后,元澈又恢复了冷漠凛然的神色。现在若不攻朱雀门,就不光是灭吴首功会被外姓人拿走这么简单了。 南方世族倾巨资来走自己的门路,自己深入腹地,处于劣势,不得不点头笑纳。这些珠宝黄金、美人仆役就如同烫手的山芋。 自己若私吞,则影响士气,更为监军所忌,所以必须要散出去。 若什么都不做就分给众将士,那便会人人思归,无心打仗,毕竟财宝美女都到手了,犯不着在战场上拼命。况且若将这笔巨资收下,而不行攻城之举,传到朝廷,又会被以怎样的方式解读?长安城那帮老人精们的底色,他可清楚的很。 但若是强行攻城,结果如何,元澈实在无法保证。石头城的陆归是战局最大的变数,他要是真不顾战后清算,把脑袋别裤腰带上跟自己玩命,自己只怕要尸沉秦淮河了。 元澈解下冠带,闭目凝思,若不是那几个世族下了血本往自己军营里送东西,他真怀疑此番亦是由那个人一手促成。时局如此,境况如斯,如今无论他元澈选什么,竟然都是毒药。 只听一声清脆的声响,玉盏粉碎,与洁白的藕羹化为一色。 是日午后,雨仍未停,元澈再次列阵攻城。吴国抵抗依旧顽强,金汤俱下,火矢如流。魏军的战损仍在攀升,但士气振奋,毫不畏战。 此时元澈于中军坐镇指挥,而他麾下的军法队士正源源不断地入内禀报伤亡人数。 “此次伤一百五十六人,阵亡四十余人,都尉司马赵兴殉职。” 元澈点了点头,战损虽然仍在增多,但是每次增加的数量却在减少,这证明吴军已是强弩之末,防守器具也出现了严重不足。 此时,建邺城内忽传来爆破巨响,元澈心中一震,忽然站起。 台城已经攻破了。 元澈引马出阵,他决定赌上一赌,陆归的援军会去台城勤王,不会来朱雀门。 将旗烈烈,旌节耀目,元澈举槊激昂道:“诸君冒险乘危,远道而来,正求今日之战。请随我生死一决,封妻荫子之功,王侯将相之业,于此在矣!” 魏军全军高呼,悉数涌向朱雀桥,准备发起最后一波强攻。此时冯让忽指向朱雀门:“殿下快看,吴军降了!吴军降了!” 只见数十只巨大的降幡从城垛上展开,仿佛城内王公们俯身拱手垂下的白色袖袂。厚重雄伟的朱雀门在忽然到来的一片寂静中徐徐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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