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澈也是一笑,陆昭肚子里藏了什么坏水,他现在多多少少也都清楚的。 天水北临金城郡,这些所谓的“山匪”主动袭击太子以及邓钧的军队,已经构成谋反的罪名。只是很可惜,这个世道谋反并不能给世家和方镇定罪。先前薛琬给宗王和贺家定的潜怀异志,直接把自己从尚书令的位置上捅了下来。 如今蜀国犹在,王家把守阳平关,除非终魏国一朝都不想伐蜀统一,若以谋反罪问以王家,无疑是毁掉了汉中王氏在魏国的未来。届时汉中王氏投靠蜀国,则雍凉不卸甲,关中难释鞍。而陈留王氏,所在的函谷关以东,只怕也要生乱。 如今杀掉王泽乃是当下必然之选,民众哗然,罪责一在刘庄,二在王泽,且王泽罪孽更重。若把此獠安然放归,那么民怨与舆论的压力,就不足以清除,王氏的门生还有机会活动在这些乡民的中间。只要稍有疏忽,便会出现第二次暴动与血腥的镇压。 把这些人赶至金城郡凉王的辖区内,凉王因王妃之死深恨王家,必不会轻易放过。 元澈一边策马,一边回身道:“我家中书一向谨言慎行,性格温婉,从未言非过将军啊。” 王泽素知元澈爱重陆昭,闻言心中不禁暗骂,谨言慎行,或许有之,性格温婉,那是扯淡。“殿下,妖女祸国,殿下不能不察啊。” 元澈亦回道:“陈思王作《名都篇》。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后只闻司马昭谋蜀而篡曹魏,未闻有妖女祸国之论。” 王泽本不善辩论,如今被元澈呛了两回,刚想再出言驳回,却听陆昭道:“征南将军速随殿下上前杀山匪立功,刘豫为这些人所害,将军当奋力杀敌,斩贼首回城以示刘太守,洗却自身污名啊!” 王泽此时怒不能言,不管身后众人,执戈冲上前追了出去。 元澈未具甲胄,陆昭身量又极轻,两人飞驰,轻轻松松将王泽甩出了一段距离后,又适当地慢了下来,引诱其追上。一众人前杀山匪,后引王泽追兵,还未入夜,便将一众人赶到了金城边境附近。 夕阳炎炎,陆昭的衣香被炙烤蒸腾,浓郁的白檀气味便扑进了元澈的怀中。白檀香清冽有杀气,萦于她的泠泠凤目之间,便有浑然天成的英气而生。马儿驰过千沟万壑,天高云远,尽头乃是一望无垠的凉州辽原。苍鹰自关塞峻岭盘旋而过,鸣声尖厉,伴随着振振长风,俯瞰铁马金戈。 她的脸颊紧紧贴在他的颈侧,冰凉如同一泓清水,鬓角的发丝有如轻灵的软羽,在他的耳边来回擦荡,有些痒。莽原的植物一向渴饮,奔驰于这样的天地之间,元澈觉得只要拥着她,便如获甘霖,复苏而生。 “昭昭快看,是皋兰山。” 陆昭略抬明眸,睫如轻烟,眼如吊尘,夏日的光晕却在她的眼底映成一片澄明清凉。平江水落,广漠来风,仿佛驰骋此间,便可体注游云,身带松风。她本如遥远传说中天地间饮露的蛟龙,可自如游走于八荒九原,其身不受风的捕捉、其神不受雷的震喝、望霹雳而无惧、观露仙而无惑。 而此刻,元澈微微底下头,看着陆昭,看她惊叹于金山浮玉的吟落日月,沉迷于雪透千峰的醉红万里。 皋兰山远接昆仑,相闻那里有四宝筑成的佛阁,金沙铺就的天阶,水轮与风轮托承着铁山,碱海,名须弥,著妙光,有八功德水,映四方虚色。 当业力风起,击于水上之时,便可见金轮,有十一亿二万由旬之深。再往上,有九山、八海、四洲构成的国土,一须弥便作一世界,三千大千界,便是一佛的化境。 典云,此处有天有人,有地狱,有恶鬼,有畜生,亦有阿素罗。而佛说,这是有情的依处,即器世间。 元澈吻着陆昭的额发:“昭昭……我心悦你,你可知否。”
第165章 长夜 夜色下, 元澈与张牧初等率领的追骑分批从小路悄悄撤回,仅留百骑,马拖草捆, 继续追赶那些乔装的山匪。王泽等在后方遥遥跟着,只见前方蹄尘漫漫, 却不知还有多少人在。 追了有一会, 王泽心中生疑,见部队多有离散,一旁命人集结, 一旁令斥候去查探界碑。片刻之后,斥候复命, 只说已到了金城郡内。王泽心中暗惊,忙命人调拨马头回撤, 忽见远方蹄尘复现,火光摇曳, 但旗帜却已大不相同。 是凉王的军队。 元祐亲自领兵而来,身后的道路尘埃飞扬, 尽是败卒的死尸。王泽望了望身边的将士, 马匹和士兵俱是疲惫,但当他向后望去的时候,则更加绝望。他早已陷入凉王的包围圈中。 凉王也不欲多言, 横戟冷指王泽:“本王为王妃,取尔等首级。” 先前凉王初败陇山,为家族计, 族长商谈后, 令王泽的妹妹王韶蕴与凉王和离。然而杜太后不允,王泽便让安插在妹妹身边的侍女劝其自行了断。对此, 王泽感情上虽有愧疚,但义理觉得并无亏欠。既受家族荣光之沐,一饮一啄皆为世族之恵,危急存亡之秋,自然要担当起家族的责任。 他不怕死。 广袤原野的上空升起一轮冷月,王泽笑了笑,慢慢抬起了槊锋。 元澈与陆昭回到略阳城,此时内乱已平。魏钰庭等人将涉事者诏捕入狱,城中认领家人的百姓也相继离开,暂且回到各个乡亭,由乡老们安排后续事宜。 元澈与陆昭回到房间,各自除去了沾染血水的衣衫。今日略阳大乱,所幸没有酿成巨变,那些村民们已被劝返归家,日后也会陆续拿到补偿。 “那些煽动民众作乱的王氏子弟已然被抓,如今迁徙关押在华亭县内,我先让邓钧看着他们。”元澈洗了一把脸,转身出门,“我去冯让屋子里洗。” “啊,好。”陆昭看似有意无意地答着。 此番安排也是对日后快速掌握天水等地军政有所帮助。陆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信息,对于日后整个西北统筹与掌握的人选,元澈属意的并不是彭通,也不是自己的兄长。 元澈回到官署还有事情要办,陆昭便带上一些伤药去看望云岫。城中内乱虽然平定,但混乱中云岫亦受了伤。然而走到回廊下,却遥遥看见一抹著青衫纶巾的瘦削身影已立在云岫的房门前,手中也托着各种伤药。 陆昭悄悄把药藏回了袖内。 “钟先生。”陆昭心中也是奇怪,她与钟长悦见面次数屈指可数,先前她在安定,便没有在兄长身边看到过他。 “见过中书。”钟长悦见陆昭前来,眼神略有不自然,俯身施礼后问,“中书可是找云岫有事?” 听闻此言,陆昭顿有自己已成外人之感,反正等云岫伤好,自己也想让云岫帮忙去做这件事情,如今钟长悦既然来了,交给他做倒是更为妥当。陆昭遂笑了笑道:“我找先生有事。” 她稍稍压低了声音:“西北格局日后有变,烦请先生有机会致书彭刺史与我兄长,行台尚未建立,今有大乱,地方上哪些人家该做拉拢,那些人家需要趁势抹去,都要尽快筛选。” 钟长悦点了点头,又问:“殿下所定人选是谁?” “邓钧。”陆昭皱了皱眉头,“三十岁许,很年轻。” 权门执政的时代,寒门子弟是挣脱不出来的。只有在太子崛起,风起云涌的世道,寒门才有一丝出头的希望。而时间,是寒门所能够达到成就的极限。三十岁便可进望刺史之位,那么在此后的二十年,在有着太子的庇护下,必会青云直上,一跃而起。 太快了。 钟长悦笑了笑:“中书想拖住他,只怕没有那么容易了。况且彭通受刘庄牵累,风评上只怕一时难以挽回了。” 魏钰庭,邓钧,这些人最终都是在与时间较量。陶侃荆州分陕的传奇,刘裕临终托孤的笑话,来不及布置,来不及缓步而行去避免那些权力路上的不得已,回顾青史万卷,不免掩卷叹息。 魏钰庭走的是中枢进位的路线,能干扰他的力量太多。而邓钧则是走军功上升,从她自身角度讲,并无太多施展空间。 不过也并非全无方法。 “邓钧的事情,我来试着处理。彭通无论做了什么都不能倒,安定并入北凉州也好,分成秦州也罢,必须是我们的。”陆昭说完之后,佯装闲话拜别,敛袖而去。 不远处一个房间的窗后,元澈的望着眼前的一幕,目光黯了黯。 回到房间,浴桶里的水已经烧好。陆昭除去里衣,让身体慢慢沉浸在水中,上臂伏在木桶的边缘,一只手慵懒地搅弄着桶中的热水。湿气氤氲,连同夕阳下他轻轻说出的情话,随雾气盘桓在她的周身。闭上双眼,仿佛自己早已置身于一个温柔的夏日,与花好,与风轻,远离了那些血腥与罪恶。 炽热的体温贴上了她的上脊,环上了她的颈部。陆昭猛然一睁眼,雾汽早已散去,水中是绛纱倒影的红色,无数乡民的尸骸与死前的面孔,在那片光影之中游荡穿梭,如同置身血海深孽。 她的手禁锢在环绕在脖颈上那双坚实的臂,隔着衣料,深深陷入其中,便感受到了他血液的滚烫。指尖似被灼烧一般,她忽然抽回了手,却在半空中被元澈生生抓了回去。 “还以为你睡着了,正想要叫醒你。”元澈低头,顺势吻了吻陆昭的额发,“你泡得太久了,我让云岫扶你出来。” “她受了伤,别去打扰她。”似是怕对方有所误会,“我缓一会儿,自己出来就好了。” 元澈轻轻托起陆昭的脸,过烫的水温让她的双颊泛起一丝轻柔的潮红,下颌沿着脖颈勾勒出的那条线,指向对欲念的拥迎,而那一双冷漠的凤目则指向对欲念的破除。她的鼻尖几乎和他相碰,两片薄唇微启,气若游丝。 元澈感受到了陆昭虚弱的气息,没有再给她拒绝的机会,从衣架上取下干净的氅衣,从身后替她披上。没有挽起衣袖,新换上的素白衣衫浸入水中,隔着这一层仅有的克制与分寸,元澈将她托出了水面。 深色的氅衣交领如同两片花托,包裹着洁白微胀的花苞,花瓣莹润,尚存着一丝丝水痕,仿佛在与那双手的间隙中添加一层细腻的触感。黑色长发如曲流,湿湿地蜿蜒在他的臂弯之中,意图要沿此扎根于肌肤之下,侵蚀他每一寸骸骨。 陆昭着实在水里呆得太久了些,连同那两片薄唇都要比往日更红,如沾酒泽。她的双臂有意无意地在身前遮挽着,却终因虚弱而垂落。 已是晚夏,陇山的夜风早已凉透,穿过那些不易察觉的缝隙,蹿进屋室,顿生冷意。陆昭的身体早已全无知觉,被元澈放在榻上,又因尚未擦干而又着风顷刻坠入冰窟。在这个冰窟,有他的凝视与窥探。 元澈俯着身,用手拨开她紧贴脸颊的额发,低声道:“这件乱子料理得差不多了,钟长悦我看……可以让他去一趟扬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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