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还未等王业开口,那些僚属便立刻道:“我家家主乃是汉中阴平侯,一向宽仁待民。” 一语未竟,原本感激涕零的几人旋即沉下脸来,连王业也觉得有些不对劲。那几人也不多言,转身便走,回来时手中已有数支削尖的竹丈。王氏一众部曲护卫与元澈的护卫见之不禁迅速当在众多贵人身前。 然而这几人终是不发一语,将数支竹杖狠狠戳在地上,入土数寸,用白麻缠绕,作以屏障,而后拂袖离开。崇信县令家人所设的祭棚原就简陋,且规模小的可怜,如这数支青竹杖俨然向阴平侯等一众人发出一种驱逐的态度。即便家世与实力皆弱小,甚至拼命都不足以抗衡,但也要势与仇人泾渭分明,世不相见! 不久后,街坊巷里的传言蔓延到了阴平侯与太子的耳中——王业嫡长孙王叡杀崇信县令。 元澈闻言轻轻皱了皱眉,而后向阴平侯温和道:“倒不必先下断论,不若等子卿归台,先问明缘由。”又向魏钰庭道,“魏卿,先让廷尉评请崇信县令的家人过府,看看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魏钰庭此时上前道:“回禀殿下,廷尉评两人如今不在略阳府中,已随陆中书前往华亭,审理略阳民变一案。”魏钰庭说完又向王业抱歉一笑道,“最近署中案件实在过多,件件棘手啊,还请阴平侯海涵。” 元澈听闻却忽然阴了脸,道:“略阳之事,中书不是早有定论,此乃小人鼓动,与征南将军无关,还有什么可棘手的?速去让廷尉评了结此事,回到台中,处理崇信县令家事。孤要为征南将军议封。” 时至如今,王业也听出来了,要么承认王泽之过,放弃大封,救出乡人,平摊责罚。要么放弃这些乡人与世家,求得一个荣封,为后面入台作为铺垫。要面子,或是要里子,他现下必须要做出选择。 他不必回头也知道那些世家被太子的一番话术给激起来了,此时只怕正怀疑王氏是否早与陆家达成了什么勾连呢。 场面正僵持着,这时冯让走向前来,俯在元澈耳边低语了几句。王业站的颇近,也听到了只言片语。 王叡已于华亭县外与陆昭碰上了面。
第174章 试探 夏风已没, 炎热的光阴匆匆而过,初秋的风终在这个尘埃满面之地,扫去了陇山褶皱中岁月的尘灰, 徒留一道浅薄的金辉。 时下名士结交,往往不拘于场合。华亭县外, 巨大的银杏璨若明月, 于其下张一纱帷,设两三短榻,一张几案, 已足矣。尔虞我诈的政治一般被隔绝在纱帷之外,清议则化作清谈与清酒, 以细长的青釉酒注承载,静静安卧于施以淡粉的甜白釉莲花温酒器中。温酒落肚, 浩渺的玄理与不安的灵魂便都落了地,最后则以温柔的笔触诉一句“公子敬爱客”以做结尾。 陆昭带了酒器, 王叡自带了一坛紫金醇,两人各自下马, 就这样一拍即合地开了宴。王泽死于金城, 所有的暗斗已然化为明争,各方的利益诉求也都悉数浮上水面。席间王叡对酒而歌,妖异的外表下却有一把周正的好声线, 他一开口,仿佛四野倏然安静,连空气也都变得凝重。银杏树叶自上而下坠落, 在光下细细闪碎, 照得周遭如有金粉铺天的明灭。 他在以自己的方式为王泽致哀。 或从某种角度来看,他在意自己的方式为利益诉求作以铺垫。 政事难以开宗明义, 但是王泽的死亡还是在席间被当做开场谈论起来。 王叡止歌而入座,眸中仍存泪水,慨然道:“可惜,终是我对叔父有负,倘若能早日赶来,有所接应,恐不至此。” 陆昭一向怀疑放任王泽向北追击乃是王叡一手运作。彼时王泽所导的局面已是糜烂,与其日后被一连串的瓜蔓追责,让汉中王氏彻底失去参与行台的可能,倒不如战死沙场。谋求一个荣封之后,王家子弟趁机嵌入行台中枢,所得之利比王泽或者要多的多。 家族内斗并不常见,譬如陆家,新出门户,刚刚在安定站稳脚跟,此时正是迫切于在各个关键岗位上安插自家人的时候。人都嫌不够,怎么可能有功夫去拿人命来换利益。唯有到了汉中王氏这样的人家,家中人才过剩,每一支都堪称优秀,利益已经到了不够分的时候,如此才会裁减冗余。譬如给家族带来负面效益的子弟就会被果断除掉,以换取场面上更多的筹码。 如果以魏国朝局来看,伐蜀征南乃是国之大计,而介于地缘政治原因,征南将军不会落到除王家以外的外人手中。以一个家族百年发展的布局上讲,征南将军掌握着王家最高的利益点。王泽既死,如此一来,征南将军一衔则会暂时落在王叡祖父阴平侯王业的头上。 王济出任行台中书仍是短暂的,待行台归都,洛阳方面也无王子卿深度参与的必要,进而王子卿回领长安的中书之位,王济回领益州的征南将军,如此方是正理。 陆昭对此看破却不点破,随之开口安慰道:“兵乱骤起,人智有缺,征南将军血抛疆场,也算死于家国,其志无憾。”对于王泽之死的定性,陆昭还是把控在为国捐躯之内,政治原因当然只是一方面。她虽然对王泽了解不深,但以前线亲信的描述来看,王泽所行绝对称得上是于国无亏。“如今天下忠义俱起,共讨诸逆,想必征南将军泉下有闻,也算可以抒怀了。” 陆昭顿了顿,“只是略阳民声已呈沸汤,薪柴虽已不再,鼎仍未冷,若轻易触之,犹有燎手之患。” 王泽之死对于时局之所以如此重要,除却世家本身的原因之外,便是各方皆可以借此机会向行台发声。尸体的背后除了有汉中王氏伸出的双手外,还给其他人留下了巨大的可以运作的空间。 王叡闻言了然,王泽之死的定性已经不需要过于追究,但是略阳民变的定案如今仍是未决。他也十分清楚,当时撬动清查略阳民变的案子,最终要归于王泽与刘庄持械私斗一案所作出的串联供述。 于是道:“牵涉人命,死者亲人自是激愤难平。此事,子卿心情自与民同,想来刘明府当时亦是如此。对了,我有几位门生,如今仍在华亭被拘,中书打算如何处理?” 陆昭知道王子卿接下来必要以法理人情阐述发轫,索性也不回避,直言道:“以为害乡里而论罪,自是从法而戮。” 王叡听罢果然一笑:“中书若作此论,吾倒有一问,请求中书解答。” “子卿请讲。” “报仇雪恨,乃儒家义理人情。罪而伏法,乃法家刑名制度。刘庄以杀伐私了恩怨,不问则不公。门生煽动民变却仅论乡罪,偏执亦是不公。如此情法混杂,偏颇有失……”王叡目光幽微,望着一脸诚然坦荡的陆昭,“但想请教,此事中书打算做何以论?” 如果说这些乡人的罪名是汉中王氏的软肋,那么刘庄的罪名则是陆昭的软肋。况且刘庄身上并非仅有持械而斗那样简单,在任期间圈地荫户,屯以粮草,虽放在世家中都不算什么,但拿到场面上来说,那就是污点。 此时,所有的事情仅仅止于小节的探讨,既是打探对面的虚实,也是借此划清一个相互可以接受的底线。况且小节上的穷追不舍多少也有些赌的成分,大局最终如何还是两家实力的比拼以及各方共同平衡的结果,但如果对方言语有失能借机索取一些好处,也是不错的。 王子卿不想放过这样的机会,陆昭也是一样。 陆昭思索片刻后,简单回道:“刘庄所求之果,不敢有讼。王门所论之罪,亦不敢有全。吾不愿以世家而迫国法。” 王叡闻言默然。 刘庄与汉中王氏相较,实如蚍蜉撼树,若刘庄以刘豫之死付与有司而作公论,那么最终的结果则是被行台以维.稳的名义压下来。作为利益的交换,刘庄在天水郡所为不会被追究,而王泽杀死刘豫一事,也不会论以法。 同理,陆昭也没有以煽动民变之由而将王氏门生论罪,一旦如此做,无疑将激起汉中与天水两地的仇恨,各方角逐,最终台中可能还是会息事宁人。如果以乡土之争而论罪,诸多矛盾仅在益州内部消化,同时平息天水,在人民来看,这些人亦是罪有应得,反倒可以两全。 这两件事论以诉讼,付之公正,在如今这个世道,反倒是世家对法治的压迫。 不过这两件案子在陆昭眼中却有更为重要的意义。 一是若能借此与汉中王氏抗衡得成,则可以扬名立威,吸拢关陇世族的人心。 二来借由这件事,她也在尝试用一些刑名手段介入,以此来维持住国法皇权那仅存的那一点公信力。先前略阳民变让她刺目而痛心,如此也能为小民发声一二。而从利益上考量,如今她家已不同以往,安定的落袋几乎是可望,日后还要搭建起陇山的物运,加以巩固陆家扎根关陇的势头。 对于已经上岸的陆家来说,不必再寄往于混乱中夺取利益,保住凉州与陇右地区的稳定对自家更有利。日后陇右物运的搭建肯定会涉及许多纷争,届时如果还是一个世家各自为政的乱斗制度,陆家别说获利,自己也会陷入一场巨大的内耗之中。 陆昭见王叡沉默思索,忽又添了一语:“天水若能得安,想来民怨也可平复,或许能为征南将军谋一善地,也未可知。” 得到了陆昭这样一个论调,王叡也看到了陆昭所划的那一条线。王氏门生的论罪,她不打算退让,至于王泽死后的封赏,会有,但封邑设在哪里陆家有着自己的看法,至少不能设在安定境内。时局至此,刘庄势弱,天水民意平复,太子的压力得到解决。此时如果两家合力,发声行台,那一定能够推动各方,在天水郡为王泽找一个封邑。这也是汉中王氏愿意放弃那些乡人可以得到的实利。 至于封邑的大小,王叡也大概能猜出若行此举,封邑不会很大。毕竟牺牲了那些乡民,进而在王泽与那些家生子作恶乡里一事上,那些人一定会死咬不放,作以报复。 当然,最终结果也是取决于汉中王氏的选择。如果他家执意要为乡人发声追究到底,那么陆家也有把王泽埋汰至死的手段。毕竟那些从天水逃回来的王家部曲还在邓钧手里握着,想要运作点什么罪名出来实在太过容易。选择这种做法的最终结果,多半是陆家、刘家和彭家捆绑在一起和益州对打。由于陆昭仍掌握着崔家的崔映之,届时长安则不能够为汉中王氏发声,而之后汉中王氏则必要仰太子鼻息,多少也有一些沦为皇权附庸的意思了。 “大父如今神伤。”王叡深吸一口气,“或许可等回到略阳,将此言告知,或可慰聊一二。”这件事终究不是王叡自己可以拍板做主。 陆昭也是明了:“阴平侯为国戍边,如此时局仍能深明大义,一心为国,晚辈归去,亦当拜望。”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365 首页 上一页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