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室内,侍婢已奉上茶点, 正坐于主人位的乃是薛琬。崔谅入都后,薛琬仍任大长秋, 他也是为数不多可以居住在自己宅邸的官员之一。然而即便如此,由于薛家仍担任着运输粮草的重任, 崔谅也派重兵入驻薛琬的府邸,监察与扣质之意兼具。 崔敬此次前来仍为催促粮草。虽然陈霆的弟弟陈震已返回荆州运筹粮草一事, 但是荆州送往长安多走武关, 这条陆路与山路构成的粮道实在太过靡费。他不得不倚仗薛琬这一条补给线。 如今王子卿等人从洛阳出发西进,渤海王元洸提前驻扎于河水畔的金墉城,将河东送输长安这条水道完全控扼住了。如今渤海王麾下实力派是以河东豪族薛氏为主, 而王叡虽然为国相,但是带兵不多,实力上与本土派无法抗衡。此外, 崔氏族人在渤海王处也有所渗透, 只不过此次没有随行。 这一行人一路浩浩荡荡开向函谷关,打的是“勤王”的旗号, 但这个旗号却颇为暧昧。如果以长安的崔谅的角度来看,元丕、陆归等人未受诏或矫诏南下攻打长安,本质上与崔谅当年杀入长安无异,那么渤海王自然能以浇灭这股力量为由,打出勤王的口号。但如果这一批人都是冲着长安来的,那么情况不可谓不危急。 崔敬此次前来除了催促粮草之外,也是想经由此事探一探薛家是否有异动。 薛琬夜间听闻城东城北俱有攻城的声音,不过片刻,崔敬便携亲卫到达府邸,致使府上多骚乱。薛琬也曾目睹崔谅进京那一日,城郭内外诸多乱象,世家门庭鲜血横流,心中到底难以淡然,遂请求道:“久仰崔小将军治军严明,小将军带兵进驻我家,我等幸得庇护,只是妻子抱恙,还望能得宽容善待。” 崔敬道:“大长秋勿忧,如今城北城东虽有乱象,但实在不足为道,我等进驻也是为防止万一,护得大长秋一家人周全,绝不会侵扰尊夫人。只是如今城中粮草有些吃紧,不知河东粮道可否通畅?” 薛琬听明白来意也道:“冬季河水枯涸,大船难走,或有延误,还请崔小将军见谅。” 崔敬自小跟随父亲长大,军中三教九流颇多,他也非一味良善模样,举止言谈间亦不乏凶恶。因此他父亲才令他拜入中书监王峤门下,学习礼仪文学,如今脾气也是收敛了许多。然而在荆州时,他也没少和这些豪族打交道,自然知晓这些人究竟打着什么样的算盘。 所谓冬季河水枯涸在外行人眼中是个理由,但是在他们这些为将多年的眼中却是最拙劣的借口。河水入长安的水道上必经三门峡,中有天门、人门、鬼门三处礁岛。只有在水位低的冬季,这些暗藏在水中的礁石才会浮出水面。因此从东边入长安的粮船在多在冬季枯水期行驶入关。 如果还任由薛琬这样暧昧不清地含糊过去,照这个事态发展,元丕大军都不用围困长安,只要买通了薛家的粮道,就可以直接把自己这帮荆州军饿死在这里。薛琬现在还在自己面前支应,但一旦时机合适,便会回头再去和元丕那帮人谈价格。 崔敬也颇为礼貌地笑了笑:“既然大长秋这么说,我等也不好再叨扰,一会儿便让兵士在长安各家自取自筹。” 去长安各家自取自筹说白了就是把大户家的粮明着抢。诚然这些大户人家会对荆州军不喜,但是这笔账必然会算在他的头上。而这些城里的大户人家哪个不是皇亲国戚,世两千石。薛琬脸色旋即一变,强笑道:“崔小将军这又是何苦,粮草之事应是我家分内,若崔小将军急要,我再写信督促便是。” 说话间,外面响起了略显急促的敲门声。守卫不便打扰屋内二人谈话,只贴着门道:“小将军,中书监王峤在外面求见小将军,说有要事禀报。” “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崔敬皱了皱眉,而后对薛琬和颜悦色道,“既如此,大长秋这里晚辈也就不再叨扰了。” 薛琬此时连忙满面堆笑,起身道:“小将军哪里的话,我亲自送小将军。” 几人行至门口,果然王峤领部分戍卫等候在薛府的大门前。王峤来得匆忙,虽然冬日却也汗如雨下,先与崔敬、薛琬二人见礼,而后道:“北镇军凶猛,崔丞相出战负伤,如今尚无大碍。” “父亲负伤了?”崔敬闻言情急问道。 王峤连忙安抚:“不过流矢擦伤,只是为求稳妥,还请崔小将军暂时据守城东,若有非常之时,还需崔小将军压服众将啊。” 崔敬点头喃喃说着明白,随后匆忙向薛琬告别。 薛琬望着远去的一行人,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待回到内室,方吩咐左右道:“劳伯,换衣服,随我入宫。对了,昌盛儿,那个常来我们家讨饭的小孩子,姓杨,明天黎明时分若来,多给他些银钱米粮,嘱咐他这些日子老实呆着别乱跑。” “是。”两人异口同声地应着。 待昌盛儿下去后,劳伯这才问道:“主人这半夜进宫,可是有事?” “立功。翻身。”薛琬笑着,语气间颇为轻描淡写。前线大营没有嫡系是不稳妥,但是皇宫这么重要的地方没有一个足够分量的嫡系来执掌,则会在许多二选一的时刻让关键岗位产生巨大的动摇。王峤沉浮宦海多年,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这个时候把崔敬支出皇城,打的是什么主意他可清楚得很。 陆昭等人从水中上岸,早已被冻得麻木,所幸一行人奋力游着,中途不曾停歇,身体里反倒是热的。陆冲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干燥衣物,让众人分批去换。陆昭去换衣服的时候,众人已基本准备完毕。 路敏走到吴玥身边,笑着道:“吴大哥,我看这陆中书颇有人主之资。” 吴玥皱了皱眉:“什么人主之资?” 路敏道:“你看,陆中书在冷得要死的河水里游那么半天都没事,说明她身体好。大哥不是常说身体好乃人主之根本,决定一生功业?” 吴玥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寿命是决定一个人的功业,但也分人分性格。给慕容垂添上,那就是老小子的复国之功,千秋万代的大功业。给汉武帝,那就差点意思,汉朝快给那位老不死的烧干了,儿子媳妇都死了,要是早死几年就正合适。要是给了司马懿那种人,神州崩塌,有他老人家一半的功劳,可要是早死个十几年,死后评价说不定可以和诸葛武侯打一打。她现在算不得人主,不过是个聪明些的外戚罢了。” 此时陆冲走了过来:“你们在说我阿妹什么坏话?” 吴玥连忙摆手:“无事,无事。” 片刻后,陆昭换好衣服作男子打扮,从树林中走出。冯谏已拿出准备好的酒坛,摔瓦取酒,分与众人。 陆昭取酒对众人道:“今日行险入宫,所侍不过两百精锐,明朝旭日东升,得见光者不知几人,还望诸位思量清楚。愿与我共生死者,今夜共饮此盏。” 冯谏自不必说,为了自家太子自当舍命赴死。陆冲与原吴国众将亦壮言道:“愿与少主共生死!” 吴玥则冷眼目视着陆昭,默契的从属与绝对的忠诚相去甚远,更谈不上为某个人的理想而送命。说实话,他在逍遥园里被饿的那些天也知道有人在搞什么名堂,如今看来最有可能的便是有宫室监之任的陆家。而自己身为太尉之子,又凭什么要给一个素无交集的势力卖命。 陆昭见吴玥默不作声,笑着将撑酒的瓦片递给陆冲,随后右手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左手紧握,横生生剌了下去。她手臂微微侧展,鲜红温热的血液顺着银白色的刀刃与细指流了下来,滴入了酒中。她明白如果不能在此说服所有的人,那么即便吴玥等人不参加,也会让其他人各怀心思,怯战不前。 “吴副尉先前鄙夷司马宣王,吾亦深以为然。”陆昭竖起匕首,刃指天心道,“司马懿指洛水发誓,乃是用我华夏千百年来的法则获取胜利。司马懿之胜,并非其智胜、非其德胜,而是他利用了无数忠肝义胆之士的鲜血与承诺换来永恒的信誉。忠信崩塌百年,今日吾愿重新执此二者,极尽此生,谨奉诸位,生死与共,不负诸君。” 众人讶然,默然。吴玥慢慢走向前,从陆昭手中接过那支匕首,亦以同样的方式取血洒酒,而后道:“饮罢此盏,自当生死与共,不负诸君。”
第226章 宫变 永宁殿乃是长乐宫内规模最大的一处殿宇群, 其西接永宁寺,东临长乐宫南北轴线,将整个长乐宫占据泰半。陈霆原居于永宁殿西侧的一个堂间里, 但在许平纲假卫尉与崔孝接手后,他也乖觉地移居至外围的一处院落里。 此时院中大门紧锁, 院内已有近百名带甲精兵待命。陈霆虽非武将, 但毕竟也是名门之后,家中略有薄财,先前在荆州也经营的颇为用心, 因此附从者甚众。 作为最先与崔谅成事之家,陈霆兄弟的实力也不容小觑。崔谅初期之所以能够成事, 大多依靠陈霆兄弟在荆州世族中的运作与支持,其中更有部曲家兵以助其在荆州立足。之后陈霆亦担任魏兴郡郡治西城县令一职, 有着地方实职之便,部曲又再度壮大, 如今已有近三千人建制。 不过入都后,崔谅也对他的部众进行动手分割。首先名其弟陈震回荆州筹措粮草, 陈霆不得不分一千余众与胞弟。随后又以逍遥园不得无人护卫为由, 抽调八百人护卫逍遥园。最终以陈霆兵力不多,难堪大任,引崔孝、许平纲共同护卫永宁殿, 完成了对陈霆部的切割。 风起而人不定,黑夜的沉寂一点一点地被烽火点亮,被铁蹄践踏, 被刀枪割裂。陈霆拿起一把佩剑, 这是他刚任参军时崔谅赏赐给他的。苏瀛刚受封荆州刺史之位,而他也在边境的一场小战中落败, 彼时他们都是失意之人。 陈霆伸出手指,划向了剑锋,聚堵在指尖鲜红的血一滴一滴地冒了出来,顺着指缝,温热地、轻佻地淌过执笔多年早已变形的指骨,最后汇聚在掌心,漫过粗糙的手茧。继而烛光更红了,纸上的辞呈也鲜明了。疼痛,如同曾经的吞声之诉,恨意,化为今日的染血之笺。 他自问无法做到像荀彧一般,在窥得相互扶持的终点后,在理想与忠义之间自我了断。历史的巨舰太过雄丽,权力的浪涛太过炫目,他还想再行驶的久一点,远一点。 陈霆起身,将这把佩剑与辞呈一道放在房间内,随后出门,面对一众部将道:“时辰已到,随我出发。” 数百名部将沿途各将随员召唤出营房,旋即宣布崔谅已战死的消息,未等大家反应过来,便下令即将携皇后诏令前往永宁殿护卫皇帝。以往崔谅调动兵防与武库多用自己的手令,而非用皇帝诏。此时崔谅已死,崔敬亦不在宫中,众人也知凶多吉少。如若崔谅战败,届时自己一方没能找到一个可以依托的庇护,那么结局可想而知。因此在众人见过加有皇后印玺的手诏后,也都振奋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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