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安静地目视着薛琬,仿佛看着一只疯狂攀咬的恶犬在吠叫。他此行所用只有一招,他此行的目的也只有一个。所有事尽可往皇帝身上拉扯,反对便是忤逆,驳回就是犯上,因为薛琬太清楚,要拔掉北军就不能牵涉到皇帝,牵涉到了皇帝就无法拔掉北军,因为皇帝是世家共有,是所有门阀权力的源头。如果她执意于此,只会加重自己的跋扈和专权。若连皇帝的意见都能够没有缘由地驳回,确切的说,罔顾大家利益地驳回,那么每个人只会担心自己权力的来源是否已岌岌可危了。 此时吴淼也抬起头望着陆昭,如今已经到了最微妙的时刻,阴极而阳动,盛极而必衰。陆昭若往后退一步,那么局面会重新回到门阀执政的原点上。内朝各家争据朝廷势要,一起控制皇权,在一次次借以皇权发号施令的过程中,互相推手,此消彼长。外朝则竞据形胜方镇,以外制内。如果陆昭更进一步,便会趁着陆氏把守宫城内外时继续巩固权柄,即便陆归回到秦州,陆家也会在内朝外朝都占据极大的优势。如此一来,就会出现门阀政治中一家独大的眼中局面,这是世家们所不能允许的,陆家也会因此遭受更大的反噬。 面对薛琬对她的攻讦,陆昭的语气也不乏严肃的提醒:“薛尚书,此乃庭议,何故大声喧哗?我身为殿中尚书,把守宫禁,皇帝陛下未居禁中,我理应对来源不详的诏令提出质疑。北军是否有挟君之嫌,是否有矫诏之疑?北军自己能向殿中尚书府说清楚即可,无需度支尚书动气。” 薛琬愣住了。陆昭一句话撇了自己的罪,一句话说明了殿中尚书府的职事,一句话说明了北军的所有行径并非不可置疑,同时又不涉及皇帝,可谓句句在理,无从反驳。 在场之人但凡与陆昭亲近者,神色也不由得为之一振,陆昭这是已经亮剑,准备与北军势重彻底决战了。吴淼神色复杂地看着王峤与王谦叔侄。陆昭表态决战北军,正如陆昭昨夜在雨中严拒北军入宫一样,这是陆昭在身担魁首之责,为背后的利益集团扛住压力。这样的首领是值得追随的,但是之后当陆家势位达到一个顶点的时候,他也真不知道这两位会不会是第一个背后出刀的人。 “既然如此,那涉事北军理应先入廷尉,接受审讯。中书、仆射。”吴淼抢先定下了调子后,把头转向王峤和王谦,“此事事关重大,我记得典礼中也有北军的人参与吧。” 王峤点头,王谦躬身道:“正是。” 吴淼点头后拱了拱手:“劳烦中书与仆射代拟一诏,稍后送入御前,陛下批过后即办即发,令护军府与太尉暂时将北军余众围入东外郭瓮城看守。在这件事情有定论前,不能允许治安再出差池。” 王峤和王谦纷纷应下。 眼见事态转急,薛琬急中生智忽然质问道:“皇帝陛下就在永宁殿,是否是挟君,是否是矫诏,完全可以请询钧意。司徒与殿中尚书何故非要审讯,是否意在绕过陛下?你们如此做,谁才是挟君?谁才是矫诏?怎么,你们敢做还不敢当么!” 王峤和王谦的动作双双一滞。吴淼没有接言。韦宽看得眼热。王叡则一直处于沉默之中。汪晟小心翼翼地将头微微抬高了些,看着眼前的局势,立马低下了头,这回的场子他也接不住了。 陆昭却镇定地笑了笑:“那么请问度支尚书,那封诏书有没有写明出兵的数量?” 薛琬忽然凝噎,他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陆昭则继续道:“入宫的诏书我看了,想必冯将军也看了,并没有说调兵的数量,北军该不该去垂询陛下的意思?若未垂询钧意,那么算不算是挟君矫诏?就算陛下宽宏,不追究此事,那在太子凯旋大殿的前夕,北军究竟该不该调那么多兵?调这么多兵又是为了什么?” 从薛贵嫔的乳母入宫,到北军的一小部分人,再到整个北军,最后将嫌疑直接指向北军最顶头的上司舞阳侯秦轶,这样的指征已经足够掀起巨浪。此时,整个大殿陷入一片死寂。连先前磨刀霍霍的王峤、王谦都愣住了,他们只想宰一只鸡而已,结果陆昭直接拉了一头牛放砧板上了。 终于,西侧的那扇门打开了,走出的是一身礼服的皇帝。袍服的大摆在通过那扇门的时候有些不便,仿佛衣画绣裳上的日月星辰与十二纹章,正从一片狭小的夹缝中艰难地挤了出来。魏帝终于坐在了正中间的那片席位上。汪晟赶忙上前,为其理了理素带和略有折痕的皁纱袍。皇帝亦服葱褶,只不过是用的黑缯,因此甫一亮相便让众人觉得头顶乌云一般,纷纷跪了下来,低下头,恭声祝祷。 魏帝向汪晟使了使眼色:“去看看薛贵嫔的病好些了没有。”而后才抬了抬手,“都平身吧。” 魏帝最先看向吴淼:“司徒,朕把北军交付到舞阳侯手里,是否有不妥之处?” 这句话并不好答。吴淼与舞阳侯秦轶有过节,这些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如果吴淼敢说舞阳侯的不是,他也可以说吴淼小肚鸡肠嫉恨人。 吴淼却答道:“回陛下,诏命无不妥,只是人情总是多令人失望罢了。” 被吴淼酸了这么一句,魏帝也有些讪讪的,然而也很快发现了新的着力点:“是啊,人情有冷暖,朕也只有一个姐姐,也是不忍让她失望啊。司徒说话,总是发人深省,朕的太子就要回来了,许多事情就像司徒说得那样,入轨合辙。”这已不吝于承认身为人君自己在隔壁旁听。然而这样一种承认也让所有人意识到,一定有一个饱含着巨大利益的话头在前方等着,呼之欲出。 果然,魏帝道:“维扬作寓,凭带洪流,楚江恒战,方城对敌,不得不推陈将相,以总戎麾。楼船万计,兵倍王室,处其利而无心者,周公其人也。晋明帝拨乱反正,史官感慨其生平,故有此言。但诸位可知这一段评是在讽谁?颂谁?” 周围一片静默。 魏帝道:“殿中尚书一向好学问,就请殿中尚书来说吧。” 但凡皇帝提起周公,下面的臣子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原因无他,周公居摄在政治上乃是极复杂的孤例。从政治上来看,也是负面警醒的意义大于正面效仿的效应,对于两汉之后尤其如此。 陆昭出列后垂首:“回陛下,此言乃讽王敦,颂郗鉴。” 魏帝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朕也是希望有如郗鉴一般的臣子,可是前朝王敦之乱,又岂单有郗鉴?朕倒是羡慕肃祖,时有左卫将军庾亮,都督从驾郗鉴,右卫将军赵胤,护军将军应詹,领军将军纪瞻,中军将军卞壸,镇军将军汝南王司马祐。六军俱全,皆是可托大业的重臣。” 六军,所有人抓住了关键的字眼,警醒了起来。
第284章 一念 如果说陆昭的定调是要将权力主要集中在一家之手, 并由余者辅之的局面。那么魏帝要的结果便是数家门阀平衡,共同执掌禁卫,共同分摊方镇, 已达到形胜制约,内外拮抗的效果。前者的弊端是当权者易尾大不掉, 后者的弊端则是世族各怀异心难以团结。 魏帝继续道:“建设六军也该提到议程上了, 北军做得再好也只是一家。之前殿中尚书也说了嘛,掌兵者各司其位,各宫卫皆独立, 为的就是防止各属串通,此乃杂取之道。既然如此, 不若就依此规划起来。” 不得不说,重设六军是一个既尊崇门阀执政又对陆家有所伤害的一个决策。因为陆家有一个极大的缺陷, 那就是上岸的太晚,许多人才不具声望。老一代人里在长安的只有父亲一人, 陆扩执掌将作大匠,虽是九卿, 但与台臣们接触时间较少, 又未著武功,一时间也难以提到禁军的岗位中去。而年轻一代,陆归注定要执掌秦州, 抚夷护军部也需要有人经营,陆遗尚未出仕,陆微还没从地方上混上来, 都缺乏在台中打交道的经验, 能够用的也就只有陆冲。 由于这种情况的出现,陆家连大部分禁军关键岗位都很难站住, 这样便会导致一个恶劣的结果,比如陈留王氏便会入主禁军,与陆昭分庭抗礼。陈留王氏的王谦、王谧虽然是与陆家陆归这代同辈,但是年龄还是稍长,许多声望和政治积累已都落袋,在无战事的状况下,转为禁军也算当用。如此一来,王家会爆发出极强的主动性,甚至不需要和陆家达成某种合作。如果王峤想以中书监的身份加护军将军,也并无不可,这样一来,可能就不会去选择需要陆家参与运作的荆州了。因为能够进一步把持禁军,对于陈留王氏来说已经是一个相当大的进步。而陆家在荆州附近的种种布局面临的也很有可能不是一个亲陆的势力,以至于王家争取荆州要向各方付出更大的代价。 再深一步思考,这件事对于吴家来说也未必就是坏事。吴玥与陈留王氏有联姻,以此拿下六军的一个位置,虽然有困难,却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陆昭静静沉下心来,她看清了魏帝所使用的这套太极政治。魏帝引而不发地坐在背后,静静观察着每一个人,他看透了陆家与吴淼的合作,看到了陆家和王家的互惠,在捕捉到了所有的细节与信息后,才将这个复建六军的计划拿出来,一举击碎这个联盟。 “臣以为可行。”薛琬与韦宽最先出列附和。 王谦虽然没有表态,却也默默地将头低了低。王峤的内心五味杂陈,他当然贪恋荆州,可是未来荆州的功业也是要建立在军功之上的,行军打仗,他并不在行,反过来可能还需要依托荆州本地世族和陆家的帮助。但如果能继续在中书任职,并掌六军中的一部…… 王峤有些心虚地看了看陆昭的神色。陆昭只是微微一笑,而后垂目避开了他,也是给两家留有最后的体面。王峤思索片刻后,终于还是低头默认了魏帝的决策。 窗外鸱鸮凄厉的叫声在一瞬间停住了,在长久的沉默后,一阵扑棱棱拍打羽翅的声音与一只小兽尖利的嘶叫声划破了寂静。这一瞬间陆昭忽有一种毛骨悚然之感,帝王的手段,翻覆的人心,妥协与被妥协,猎捕与被猎捕,古老的故事一遍又一遍地在这座深宫中上演。时势之异,人物之异,如同被踩在石柱瑞兽脚下的各色玩物,在熟悉的旧殿宇中,呻.吟着当年那一桩桩血腥、残暴而黑暗的旧事余威。 破局的方法只有一个,以武力控扼宫禁。由于先前元澈与她达成的共识,带兵不会很多,因此完全可以在大礼中期后,配合城外的彭通等人,进一步静遏内外。当然,这当中也一定会发生一些流血事件。她是处于时局最中心的人,掌握着陆家在禁军中的全部资源,仍然有着录尚书事的权柄,也有资格、有责任对陆家的未来在这个关键点上做出抉择。因为魏帝这个提议一旦达成,那么在太子归都后,她移交权柄,陆家就无力再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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