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澈忽然之间安静下来了,沉默良久后,道:“那便宣东垣公主入觐,就说朕有话要问他,还有那个小内侍。” 如今除了渤海王元洸、淄川王元湛,和先帝的几名妃嫔,两位公主和元漳的儿子元脩都居住在未央宫。因此没过多久,杨真宝便领着嫣婉来到宣室殿。 嫣婉从未正式见过新君,平日元澈没有功夫过问家中事,今天异母兄妹见面,双方都有些紧张。东垣公主身边尚有杨真宝安抚,元澈这边就只能自己来。元澈第一次以一个成人和君王的身份和小孩子打交道。原本他想像小时候哄雁凭一样,给嫣婉抓一把糖。但是他自己还是素服,饮食也没有解禁,这种甜食手头根本就没有。 想了半天,元澈起身,从书阁里寻来了一套素色纸笺,随手折了一只纸鸢,然后蹲在嫣婉的面前,扯了扯纸鸢的头。他原本期待纸鸢的翅膀能动一动,然而纸鸢也极不给面子,在被扯了几下后,更丑了。元澈只好尴尬地笑了笑,把纸鸢直接塞到嫣婉手里。 元澈干脆直接对杨真宝道:“你来替朕问话吧。就问公主,腊月那天晚上,太子妃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 杨真宝应了命,便伏在地上,向嫣婉道:“公主,皇帝陛下问,腊月那天晚上,太子妃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 然而嫣婉只是看了杨真宝一眼,一脸迷茫。 元澈对杨真宝道:“不必拘礼,你平日怎么哄公主玩的,就怎么问公主话。” 杨真宝这才叩首道:“既如此,那奴婢就失礼了。”随后便弯下腰,面向公主道,“嫣婉有一天晚上看到了太子妃对不对?” 嫣婉拿着纸鸢点了点头。 杨真宝则继续道:“嫣婉还记得太子妃衣服的颜色吗?” “黄色。”嫣婉不假思索地回答出来。 一时间,杨真宝、刘炳和吴淼,都长长舒了一口气。 元澈的眉头也稍稍舒展开来,似乎听到了一个满意的答案。控制这么小的孩子参与串供的可能微乎其微,元澈想,或许陆昭果然与此事无关。 “既如此……”元澈下了最终决定,“刘炳,你先送太保回司徒府,顺带让廷尉派人来录一下公主的口供,让彭廷尉亲自来吧。之后你自己去领二十板子,如此重要的事,现在才来告诉朕!” 刘炳一路相送,直到出了宫门,才擦了一把汗,道:“方才真是险,万一公主说差了,太保与奴婢只怕都要揽祸上身啊。” 吴淼笑了笑:“怕了?” 刘炳正捂着胸口,神色狼狈道:“太保这话说的,真出了事,太保有护军将军撑腰,奴婢身后可什么人都没有了。” 吴淼笑了笑,不置可否。其实说到底,即便嫣婉公主开口说的是红色,这件事也不会闹大。皇帝没有同时得罪陆家和吴家的成本,这件模棱两可的事只会被模棱两可的证据掩盖过去,两个父亲的死因,都将永远沉没在黑暗的历史之中。嫣婉公主的话语唯一一个意义是,让皇帝所相信的东西,不要破灭罢了。 然而此次吴家也是下了重注,甚至要比当年押注凉王还要多。 自上一代吴家在选择新君一事失败后,他便知道,军功阶层想要立于一个超然之地并不能过于主动的投靠,那样就不值钱了。 当他和他的儿子判断陆昭的前景更好时,并没有表露太过强烈的意愿。他知道陆家不缺方镇,不缺兵员,整个天下都在等着她去统战。她缺的是一个足够信赖并能够职掌禁军、方镇的心腹。他不能够直接背叛皇室,这样人品上就会有污点。 但如果能在最后关头投靠太子,并在先帝的最终清洗中存活下来,一切都洗白了。 我是朝廷的人、太子信重之人。我的能力你了解,我的出身你明白,我的儿子出身殿中尚书府,现在不过绕了一弯,重新成为最亲密的盟友。 我吴家忠君爱国,有三公的官位,郡公的爵位。这种政治资源即便放眼整个魏国都极其稀缺。 直接的效忠永远都是最廉价的,必须要兜个圈子昂起头,才能有一份长久的君臣体面。
第347章 舆薪 在陆昭被证明无罪的同时, 紧接着,关于弑君之主谋、废立之主谋的另一种臆测便出现在了时局之中。涌入台中和御前的奏疏,论调极其统一, 直指王济才是此次祸乱的首谋。 面对群情愤慨的抨击,身为皇帝的元澈自然不会表露出任何轻信的态度, 所有奏疏全部打回, 再次在朝堂上表明态度,绝不会听取时流的一面之辞。然而转过头来便让王济先归府休息,准备出一份交给廷尉的陈词以供参考。与此同时, 元澈还下令让护军府派遣甲士,驻守在王济的府邸周围, 保护王氏的家属,以防时流冲击府邸。 元澈这一系列做法看似是个宽仁之主, 但无疑已将王氏极其族人锁死在了府中,甚至隔绝了这些人对外界的联系。 眼看着府中的门客和僚属或被关押, 或被驱散,王济也深知最终的结果已经很难扭转了。这几日内, 府中不乏传来从廷尉属、京兆府和尚书中书二省誊抄的案卷和公文。王济望着这些黑黢黢的墨迹, 只觉颓然无力。他宦海沉浮数十载,小心行走于荆棘丛中,看得到所有人心的险恶, 也看得出每一次局势的转变,他甚至占尽了先手。可是在这场皇权、陆家、王家的大混战中,他却是第一个落败的。 他小觑了皇帝 , 认为皇帝的力量很微弱, 不过是被他们这群门阀牵着鼻子走的玩物。但对方却仅仅用了皇帝诏书本身所具备的法理性,引各个世家入局, 借力打力。可以说,如果没有陆昭这个变量,陆家、薛家、吴家、秦家、汉中和陈留王家都会在这场宫变中有不同程度的削弱。 他也小觑了那些世家子弟。在他眼中仅有豚犬之才薛乘、薛益兄弟,竟能害死亲生父亲,以求家族存续,混蛋是够混蛋,狠戾也是真狠戾。 他更小觑了女人。薛芷护住了公主,最后从廊桥纵身一跃,彻底改变了他们探访长乐宫的性质。皇后陆妍预知祸事,提前转移了皇后印玺并触柱自杀,不仅让他丧失了矫诏的机会,更让他陷入了迫害皇后的淤泥之中。还有薛芹之妻罗文玉,那份攀咬的说辞当真是棉里刀,也亏她舍得自己唯一的孩子。 当然,还有陆昭,他同样也小觑了她。小觑了她早早便在吴氏父子身上筹谋,小觑了她竟然敢谋害帝王,从而终止杀戮的循环,最大限度保全了自己的实力并把罪责扣在别人的头上。他甚至小觑了她的野心。他本以为陆家所谋的是一个内外掌权的局面,但不料陆昭竟然动了肃清关陇世族的机会,借由与汉中王氏的对立,彻底加固了自己的权力高塔。 他当时自信满满参与到这场以政治手段博弈的游戏中,觉得陆家根本不可能赢。由于在诉讼上撕开了口子,导致大批人涌入这个案件里,王家已经深陷泥潭。不仅如此,时流舆论的武器被解除了,僚属文吏上的底蕴被淡化了,在案情有定论之前,所有可能摇摆的人甚至都站好队了。汉中王氏几乎丧失了所有翻盘的力量,然而在此之前他足以察秋毫之末,却最终不见舆薪。 “皇帝陛下想怎么定案?”王济在空旷的厅堂内接见了前来审讯的徐宁。 徐宁道:“此案会在公审之后,由皇帝陛下钦定。在此之前,尚书令可以写一封自辩陈词,也可以向廷尉属提前报备能出席作证之人。本朝政律清明……” “你住口吧。”王济厌恶地看向徐宁,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说实话,以他的经历和出身,并不会作出特别区分世族寒庶的事情,但他对徐宁却是真真切切的厌恶。 刑名之徒虽然为世家所不齿,但在王济的眼中仍要再做区分。一种是李斯、杜预之类,能建立起一个法律的体制,旨在打造一个清平的世道,这是他所敬重的。另一种则是郅都、宁成一类。这些人只想办大案,论罪于人,甚至在酷吏传的张汤都要比这些人强。只有破坏而无建设,酷吏则与屠夫无异。 “这件事不是你能够决定的,世家风骨也非你能度量。罪,我可以认,至于公审……”王济深吸一口气道,“你自己去问皇帝,或是让魏钰庭去问。” 面对王济堂而皇之的羞辱,徐宁虽然恨之入骨,但也没有办法。之前他大办陆昭弑君一案,已经彻底将对方得罪了个彻底。如今案情翻转,他虽然未受惩戒,仍然担心来日安全,做事也不敢再有破绽。徐宁最终答应道:“那好,我这就去叩询天子。” 徐宁不敢当面出头,更不敢直接面圣,因此还是先找到了自己的旧属长魏钰庭和参与此案的卢霑一起商量。 卢霑与魏钰庭默然相视,良久后魏钰庭对徐宁道:“既如此,那我们就去向皇帝上疏,请皇帝斟酌吧。” “怎么,不公审?”徐宁皱眉道,“必须公审啊,这样才能网罗到更多的罪证,将这些世族一网打尽,清洗干净!卢公,这件事你可不能退啊。” 虽然徐宁曾是自己的僚属,但是魏钰庭对于这个后进的当即反对也并不介意,只是语重心长地对卢霑道:“若要公审,切记住,不能牵扯出丹阳郡公的死。若不牵扯丹阳郡公的死,就不能牵扯到王司空、吴太保和太常高宇初。要不牵扯高宇初,就不能牵扯出渤海王。” 然而卢霑还没说话,徐宁闻言只感觉浑身一冰,目光虚望着地面,连连道:“是了,是了。这些人都不能牵涉,那就不要查了。” 徐宁先前的激进和催促,卢霑心里都是有数的。其实他这一次要是真能彻查,也算豁出去了,毕竟当年他也是抱着死志打算在扬州和世族一斗到底的。马革裹尸是武将的宿命,为民死谏是文臣的归属,他宁愿替皇帝当这只白手套。 但魏钰庭的一番话引得徐宁退缩,卢霑心里也有一丝剜心的酸楚——这位寒门清流其实并不担心自己的生死,他的退却,更多的是害怕被牵连。反倒是魏钰庭对自己温言规劝,这份情谊,卢霑是铭感五内的。 卢霑道:“涉及廷尉和京兆府,这件事情就由我出面去找彭廷尉商议吧。中书执掌机要,实在不宜轻动。” 几人相继离去后,卢霑特地在半路叫住了魏钰庭,躬身道:“方才多谢中书提点。” “他人入狱,壮己声名。”魏钰庭低头笑了笑,“先前你刚任京兆府,问我当年的同侪张沐如何了。此事我已愧疚多年,今日实不愿复再见张沐之冤。”说完魏钰庭也躬身拱了拱手,走向了不远处通往自己官署的白玉桥。 正月之后,长安便不再下雪,然而冬季的肃杀之气仍未完全消除。且雪化后的泥水脏污至极,即便知道不日即将春暖,万物复苏,但现如今场面也已经相当不堪了。这一天,元澈亲自前往廷尉属,有视察之意,也有过问王济一案之意。然而他却在廷尉正门看见了一辆马车,附和诸侯王的规制,华丽却没那么庄重,两匹的卢有些轻佻地立在原地摇头晃脑。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365 首页 上一页 282 283 284 285 286 28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