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霑道:“我和鲍桢商量出了几个人,汝南王元漳、淄川王元湛,还由北海公的长孙林虑县侯元安。” 魏钰庭却摇了摇头道:“择选皇室固然加重行台威严,但也要知人为府台赋权,府台也在为人赋权啊。行台一般由皇帝亲领,或是在皇帝被俘、不便出面的情况下,由大臣自行拥立皇室成员建立行台。虽说如今行台意义早已大不相同,但还是要避免择选强势皇室,以添陛下之忧啊。” 卢霑摇头叹道:“其实要是皇帝能去,还是皇帝亲自去比较好。照我看,日后迁……” “慎言!”魏钰庭听罢连忙低声呵斥,“这件事以后莫要提起,京畿能够得一代之安稳,你我能够经一朝而善终,已是万幸之幸。你我生于这一代,注定是铺路之人,莫要妄图将下一代的功绩,行使于今朝,如此才是立世之道。” 卢霑满腔热血,如今也渐渐冷静下来:“楚国那边还不知是什么情况,若两国不和,皇帝只怕一时也离不开长安。真要两国开战,行台方面再派皇室成员,也有些不合适。这派去的人,既要能代表皇帝的利益,声望和能力也足够统筹司州大局。” 魏钰庭安慰着:“先别急,今天楚国使者就要觐见了,看看情况再定。” 上朝后,众人依次班列,并宣楚国使者陈念川入觐。 陈念川,表字西洲,为楚国太中大夫。太中大夫位于光禄大夫之下,掌顾问应对,参谋议政,奉诏出使,多为宠臣贵戚充任。陈念川妹妹陈恩秀为楚王夫人,颇得恩宠,陈家也算是贵戚了。说来也巧,陈念川祖上也在荆州,与陈霆这一支也算有些渊源。 陈念川奉陪楚国公主在魏国已久,对于长安一系列变故也有所耳闻。对于在这种浩大政变中存活下来的新帝,内心不乏忌惮。在听闻陆昭对关陇世族乃至整个朝堂都做了一番清洗后,对于这位录尚书事兼雍州刺史,更是惶恐不安。 对于此次出行的目的,陈念川也十分明确,那就是探清虚实,看看楚国公主是否有和亲的必要。如果魏国实力虚弱,那么楚国公主完全没有必要出嫁,楚国大可借机全面占取荆州。因为此时南方只有两个国家,若再采取安守策略,等魏国缓过这口气,楚国将会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任何机会。 虽然陈念川早早提出要贺见新帝,但并没有被即刻允许。因此借此机会,他也在周边的三辅地区游览了一阵子。见渭水河畔男耕女织,鱼跃鸭肥,诸多荒地已经有百工营造,建设屋垒,倒也一片欣欣向荣之景。如果魏国国情真如所见,那么他就要赶紧通知妹妹,让她劝住楚王,暂时莫要见恶魏国,暂且忍耐,再等时机。 在礼官的引导下,陈念川入殿。华丽恢弘的大殿内,群臣朝服,肃静列于两侧。正对着殿门的御座上的年轻人年纪约莫二十五六,整张面孔都隐藏在天子十二旈之后,太阳照进殿宇的光芒只落在他的足下。通过他的身量和脸庞的大致轮廓,可以看出其祖上的鲜卑血统,但是当他开口时,却是极其标准的京都官话。 “南国来使,这几日朕公务繁忙,着实怠慢了。” 陈念川未想到帝王先开了口,赶忙跪下见礼:“陛下禀国权衡,日理万机,我随时听候,以备顾问,乃是应当。” 元澈倒没有计较称臣不称臣的事,笑对左右道:“南国风流贤士,能入朕眼中的着实不多,西洲大夫算是一个,只是不知何时能够举为国用。”随后又面向陈念川道,“太中大夫既然来了,我也有亲近之意,有些话我就坦诚相言了。近来贵国所为,实在令人有些不解。朕听闻大江之上偶见楚国艨艟舳舻,兵噪喧哗。” 陈念川听闻已经察觉出皇帝的嗔怪之意,连忙道:“两国既已言和,想来断无此事,或是蛮兵闹事,边将奉命清缴,这才惊动圣听。” 元澈道:“其实我知楚王内心多有疑虑,只是兵者,国之重器,干戈轻动,实在不是祥兆。” 陈念川听罢赶紧道:“请陛下容我详陈,我国既已送公主和亲,必然是亲近之意,绝无破坏之心。如今渤海王死于兵祸,大王与公主都日日悬心,只恨所托非人。此次前来,也想请询陛下我国公主婚嫁之事。” 元澈当即道:“渤海王已死,贵国公主也不宜久居外乡。既然边境多蛮兵,朕可派军队护送公主归国,物用嫁妆一并送还。魏国先前奉与楚国之聘,朕也不追回。” 陈念川一听要派军队,心中也不乏忐忑,连忙道:“陛下也不必给予送还,两国既有修好之意,宜应多做沟通,各得其宜,方是长久之道。来日方长,或许能再成佳事也未可知啊……” “再成佳事?”司空王峤突然横了一眼,道,“我魏国余下的皇子诸侯王皆已娶妻,太中大夫的意思是,要让公主为侧妃媵侍嫁与魏国,还是要让陛下与渤海王这等余孽并论?” 这句话说得就重了。不光陈念川脸上青白一阵,连魏钰庭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不过大家都明白,王峤这番话皇帝不会怪罪。且不说皇帝宠信陆氏,即便单从利益考量,得罪陆家的成本也是极大。不过,大家也没想到王峤会说话这么冲,颇有挑起争端的味道。 元澈看了看陆昭的表情,对方倒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陈念川其实倒没有太大负担。此次虽说是为国出使,但楚国公主也不是妹妹的女儿。公主真要嫁给为国皇帝,日后自家妹妹在后宫,只怕也立足艰难。 这时元澈笑着开口道:“既然西洲为亲善使臣,不妨也与公主在魏国多游览些时日。其实,朕这里也有些事要托付西洲一二,西洲可不要推辞啊。” 还没有等陈念川再细问,元澈便对周恢道:“先送太中大夫去逍遥园别居。今日太中大夫就住在宫内,晚上朕还要设宴款待太中大夫。” 待陈念川退下后,元澈这才道:“今日朕召见诸公,其实另有议题。” 元澈静静环视了殿内众人一圈,而后开口道:“帝后无嗣,何以继大宗?”
第353章 废法 众臣听罢皆面面相觑, 按理说,年仅二十多岁的帝王就考虑无嗣以继承大统的问题,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正当众人咂摸品味时, 吴淼先站了出来,神态自若道:“回陛下, 《仪礼》有载, 何如而可以为人后?支子可也。若帝后无嗣,依礼制,可择建支子以继承大宗。” 宗法制度以嫡长子及继承先祖嫡系之子为宗子, 嫡妻的次子以下及妾子都为支子。 “那么若无支子可择,亦或支子弱幼不得继立, 又当如何?”元澈又开口了。 答案其实很简单,另立一位宗王就好了, 无非是从血缘关系的亲疏上择选,也可以过继一个儿子。然而这句话并没有人敢接, 要知道,不久之前就有一位皇子自裁于别室了。 元澈的目光望向大殿上方, 语气慨叹:“朕读史书, 闻汉宣帝继昭帝之后,哀悼其生父,加以皇号。哀帝以外藩而继大统, 追封定陶王为皇。非常之时,受先帝眷顾而起。立庙之后,又以藩庶而篡。既袭正统, 当奉公义, 怎能复顾亲私,行状悖逆!自是之后, 世人相踵而效,更有鲁文逆祀之祸,夏贺良谋逆之心。德行如此,僭差无度,不明为人后之义,国祚人君,人神共诛之。” 这一回,有些人咂摸出一些意思了。皇帝想要强调的不是谁能够继承大统的问题,而是谁不能继承大统!当今皇帝即大宗,即便是后无子,继位者必须是支子,那么兄弟就首先排除了。那么皇帝兄弟的子孙若要继承呢?皇帝自然也给予了明确的表态,可以,但是不可以另尊考妣给予皇帝、太后的封号。 继而,也有一群人意识到了一个问题,皇帝针对不同情况的论调一直都在保护一个人,那就是未来的皇后。拥立藩王之子继位,皇后的地位不会动摇,依旧是太后,并且杜绝了两太后争权。而且与其拥立一个藩王之子继位,更多人还是希望时局不要太过动荡,最好皇帝有自己的孩子。可是自立子杀母以来,皇子的出生率实在低的可怜。不乏有妃嫔扼死男婴,亦或是服药避孕、流产,甚至皇宫要专门派数个乳母看守新出生的男婴,让其与母亲分离。直到太子确立后,其他嫔妃才敢生子。 正当众人思考着,吴淼道:“陛下明以深义,此事臣以为可效曹魏明帝之法,书之金策,藏之宗庙,著于令典,以警后世。” 元澈似是颇为满意:“太保警世之言,朕准允。” 魏钰庭也看出了苗头,皇帝不仅要保陆昭,还要把众人的注意力引到立子杀母这件事上,重新反思。自从他第一天侍奉身为太子的元澈,便知道这位未来国君对于立子杀母有着多强烈的怨恨。看来皇帝已决意废掉此法,并且待陆氏有孕,立陆氏之子为皇储。在这个过程中,自然又会出现新一轮的政治打压,陆家也会因此获得更多的权力。但是事已至此,皇帝给出的理由自己也无从辩驳,也就没有反对。 其实打压外戚有很多重办法,在魏钰庭的眼里,杀掉储君的母亲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由于血缘关系,母子的利益捆绑和情感捆绑都是最深的。历史上太后摄政、戚族过大的确有不少,但是王朝的覆灭和政局的糜烂,最大的问题并非是在这些母亲身上。 吕后临朝称制,虽然提拔诸吕,但所保护的核心仍是刘氏皇帝。王莽篡位,固然是王政君轻易交付了信任,但病体所在乃是权力畸大的尚书台,以及皇帝本身已不具有掌权的能力,才导致国家的权力一点一点地过渡到权臣手里,而王政君的立场是皇权的看管人、保护者。甚至为人所唾弃的贾南风,在任期间,民生并未凋敝,傻子皇帝也能安享其位。倒是死后,八王相继谋反,皇权失去了戚族这座锁妖塔。 杀掉了母亲又怎样呢,权力永无空窗,保太后和上位者们自会弥补。这些人会比一个母亲更爱皇帝吗? 但旁边的卢霑却未能坐住,当即出列道:“古者自以天下为公,唯贤是与。后代世位,立子以适;若适嗣不继,则宜取旁支。明帝既不能然,情系私爱,抚养婴孩,传以大器,晚年托付有失,而参枝族,终于曹爽诛夷,齐王替位,后为司马氏所篡。如今陛下春秋鼎盛,立嗣之事,宜作远量,勿使权奸得幸,戚畹偏宠,而重蹈曹魏之覆辙。” 十二旈下,元澈微微有了怒意,道:“那么在你看来,魏明帝在立嗣之事上,可称昏聩?” 魏钰庭额角早已冷汗连连,闻言连忙出列道:“陛下,臣以为京兆尹并无此意。《魏末传》有载,明帝常从文帝猎,见子母鹿。文帝射杀鹿母,使帝射鹿子,帝不从,曰,陛下已杀其母,臣不忍复杀其子。因涕泣。文帝即放弓箭,以此深奇之,而树立之意定。其实情系私爱,也是人伦常态。早年曹丕杀其母甄氏,明帝身为太子,哀之深切。此中语,臣每每读来,也是感深泣怀。臣以为,京兆尹之意乃是假使文帝不杀甄氏,全以太子母子之爱,必可免其日日惶恐,深感缺憾,致使日后蹈足偏执之道,重情更甚。臣请陛下,深察此情,以史为鉴,晓民以孝悌之义,喻臣以仁爱之心,正人伦,兴国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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