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驿急递,陆昭的奏疏一个日夜便到达了长安。奏疏没有走尚书台及门下,而是直接送到了殿前。周恢只看了一眼题封便看出了奏疏的分量,连忙送入了殿内。而与此同时,一名小内侍也在众目睽睽之下找了一个借口,出了未央宫南门,往尚书台等官署值房去了。 元澈看完了陆昭的奏疏,顿感意外,然而他没有下任何命令,只是让周恢传示给魏钰庭他们,自己则靠在御座上一动也不动,想得出神。 奏疏里说了不少事情,其中自然有马匹偷盗之事,薛、杨等人倨傲之言,也言明了这些军马的动向很可能是武装部曲。最后把请求朝廷允准封张懿进入行台担任皇后僚属,主持楚国商人在洛阳本土建立商盟一事一笔带过。 “那么陛下打算出兵吗?”魏钰庭的试探极其温和,他多少也看得出皇帝明白其中的利害。 在旁边的徐宁就没有魏钰庭沉得住气,他才从廷尉属退了下来,如今转任中书侍郎。顾承业和柳匡如都被调到了尚书台任事,徐宁也难得有扬眉吐气的机会,说话时,两只袖子在魏钰庭面前晃来晃去的:“这些世家胆子也太大了,皇后的主意都敢打。这件事依臣看,豫州的态度也有些古怪。都这时候了还犹豫什么,他们出兵也就是了,照着河南的样子,再把弘农、河东犁一遍,看这新政的种子播不播的下去!” 元澈仍是一动不动,不过目光已经移到了两个人身上。 魏钰庭知道皇帝心里是有一个主意的,只是他如今摸不着。既然徐宁已经把维护皇后的话说了,那自己只能再从另一方面试探试探。 “其实北平亭侯也未必就是隔岸观火。”魏钰庭开始试着顺着另一种意思说,“北平亭侯的态度虽然古怪,但若站在他的角度看,他也有他的难处。他毕竟是方镇,方镇和方镇联手,方镇和方镇冲突,都有可能是一国祸福之门。北平亭侯以公心而论,替陛下想,也不能毫无顾忌。” “况且汾阴一直是并州、冀州入关中的一条命脉。兵也好,粮也好,都从这里走。粮船经风陵渡转入渭河,行进长安。正因为有这一条水路在,长安才可以避免使用三门峡大代价运送来的粮草,也可以不独仰赖西北的粮草。” 元澈的目光动了动,魏钰庭一下子就抓住了关窍,继续分析道:“臣听说,北海公近来身体也不太好,六镇军民也多有不安啊。朝廷如果能派出军队从蒲坂渡江,以迅雷之势进入汾阴,那自然是好。如果慢了就会打草惊蛇,河东各家万一不能心安,一旦起事,并州和冀州都可以顺流而行,顷刻介入乱局,倒也不必顾虑北境的压力。” “那你们要不要想想,怎么给皇后回信?” 终于,元澈站了起来,“皇后在司州受到威胁,长安什么也不做?信上就这么说?” 正说着,门口便有内侍来报:“禀陛下,蔡维庸已经成功返楚,关于荆江一带流寇的事,派了数十名官员来专门做沟通。不知陛下这几日是否有安排,召见这些官员?” 元澈笑了笑,对魏钰庭道:“看到了吧,一南一北都掐着朕和皇后的脖子呐。” 魏钰庭沉思片刻,忽然拿起那封陆昭写的奏疏:“陛下不如下午就去见楚国使者,让周正监想办法在那时候把这封奏疏当面给陛下,陛下当时给个囫囵话。这样皇后那里也说的过去了,河东也不会有什么疑心。而且当着楚国官员的面说这些话,即便日后朝廷决定再有什么变化,也可以拿当着楚国使者的面不便细言当做借口。” “国事艰难,多方掣肘,也是半点不由人,后面陛下看看能不能暗中帮上些,也只能这样了。” 元澈也叹了口气,随后便对周恢道,“那就派人去告诉楚国的那些官员,朕下午就去见他们。” 会面被安排在了上林苑,规格也相当高,一路上都是满满的仪仗侍从。元澈却是一身常服,带着一顶青玉冠,此时坐在御座上,面上浮现出年轻帝王特有的骄阳般的笑容。 周恢笑着侍立在元澈身边。 楚国出使的官员们三跪九拜,随后便进入了正式议事的程序。 没过多久,周恢便将奏疏送了过来,议事暂停。“陛下,是行台的事。”周恢小声说着,然而参与议事的人多少能够听得到。 元澈却没有打开奏疏,只问道:“行台遇到难处了?” 周恢称是。 元澈将奏疏往回一推:“司州的事情,朕都交给皇后,诉苦的话朕就不看了。”说完便笑着看向楚国一众官员,“咱们接着议吧。” 事毕,元澈乘銮舆回宫,车驾沿着车辙行驶在甬道上。半路上,车辙里卡着块碎石,颠了元澈一下,元澈手中的竹简哗啦啦洒在车里。周恢忙在外面告饶。 元澈却笑了笑:“天规都有违意之人,更何况日日使用的车辙呢。” 说完他便弯腰去拣竹简,却忽然发现坐塌的下面压了一只手帕。 元澈就这样把手帕拾起来,像那一日陆昭在船上靠近他一样,他把手帕放在鼻端,深深嗅了嗅。 薄薄的绸帕来自于陆昭左手的袖内,有淡淡的白檀香,但是帕子的一角总是被右手牵出来,因此有墨的香气。这些他都能熟悉地回忆起来。 正如元澈回忆起她的面孔,永远都是安静的,连七情上脸时都是如此。还有她向他索取欲望的时候,目标单纯,觊觎肉.身也觊觎得彻底,与享受权欲时一样,对她来说少有感情上的渴求,更多的是发乎身体内在的需要。他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一个人会这样坦诚地倾诉自己的欲望了。 自然而然地,元澈还想起了她一瞬间的疲惫,面对那一瞬间的软弱,他曾经捕捉到,却从来不曾利用过。如果他肯强硬一点,她又恢复的没那么快,或许她就不会离开长安,自己也不会眼睁睁地看陆昭深陷险境却无能为力。然而这又不对了,他让她前往洛阳,本身就是希望她可以平安,可以幸福。 或许他仅有的力量,不过是让陆昭用自己的力量去获得平安与幸福吧。 元澈从未想过自己会为什么而软弱,但面对这样命定般的无力感,他将头深深地埋进了臂弯中。 “去找王赫,让他集结一百精骑,即刻出发,前往皇后身边。”
第367章 诱敌 皇后和行台 没有离开风陵渡。 晨风吹荡着水波, 数百条泊船蜿蜒地停靠在河面上,起起伏伏,在昼夜交替之际, 宛若一条将要在黑暗中苏醒的兽脊。薛珪仍然坐在他那栋小望楼上,盯着那片河域。在他脸上缓慢爬动的朝阳, 让黑青的眼周更加明显了。 “长安都妥当了!” 薛珪循声转身, 见杨茂摇着手就上楼来,一身紫红色的广袖,如同在竹林中不合时宜过分招摇的艳丽花卉。 杨茂是贵客也是常客, 侍从们连忙奉上茶点。杨茂坐定后,脸上还扬着得意劲儿, 语气不乏慨然道:“朝廷果然持重,陛下看来也不打算干预了。” 薛珪却还是一副患得患失的模样:“朝廷是不干预了, 可是你我如此做,是不是也稍稍过分了些?其实新法对你我也是有利的, 从明面上过账,总好过胆战心惊过日子。” 杨茂闻言却摇头一笑:“薛家这几年久经动荡, 玄锡也有几分胆薄气索啊。” “哎。”薛珪抚膝长叹, “骇浪急回实乃才悭,逆风小避全为心宽啊。” 薛家遭祸后,虽然有朝廷的宽容之策, 但薛氏大族内,薛珪也只能勉强支撑。族内不乏有后进不满于薛家现状,想要谋求进取, 心里对朝廷和行台也不乏戾念, 甚至有想借陆家国公身死,伺机报复。 但在薛珪看来, 一个家族所采取的每一步行动,都要考虑三件事。必须要得到什么?哪些东西可有可无?哪些东西不容有失?看到机会便如嗜血蚊蝇一般扑上去,看上去是困兽犹斗的不屈,但实际上在那片微小的可能中弄险,更大的可能则是整个河东薛氏完全覆灭。 人越居于困势便越会去赌,这些人觉得再不搏就没有机会了,却不知道政治中更多的是苟且和退让。家族势衰是定局,所谓脱弦之箭,其势难追。想要现在东山再起,就只能扭转陆氏这支离弦箭。一旦做出这种举动便不能退后,输则矢透穿身。但如果蛰伏下去,就能够保全家族,以待来日。 不过这些都是薛珪自己的一番苦心,在薛家的许多年轻人眼中,他不过是老朽无能,昏聩累事之人。此次洛阳所出的盗事,必然也有薛家这些年轻人的参与,这也是他们的一种反抗。 “玄锡。”杨茂拍了拍薛珪的手,“你觉得我们是在做什么?在谋反吗?我们是在想办法和行台谈判。你说的没错,行台的新法对我们有利,但也有利多利少的区别,凭什么他们定多少,我们就得多少?弘农暂且不论,单说汾阴,河道的维护,官商之间诸多纷争,哪一个不需要你薛家出面去解决。单凭这个,为什么就和河南郡一样,拿着每户一匹帛抽成。” “今日行台至司州,你这个河东郡望之首点头同意了,一年两年没问题,大家都能过。可是三年五年呢?待三年五年之后,朝廷一把刀砍在你头上,连抽成都不给你,你还有反抗的机会吗?今日我也不妨跟你交个底,这个行台是为皇后建的,不过是为了废子立母死的制度罢了。只要皇后诞下孩子,皇帝陛下平了长安内朝,再无反对之音,皇后回长安,行台也早晚都要被中枢打掉的。听我的,熬过了这一段,日后司州来的是谁,还得接着拜你这尊神。” 杨茂见薛珪不做声,也就不再继续相劝,连语气都放软和了:“那些军马,我点了一百匹,过两天就到渡津。听说洛阳那里,北平亭侯也是疑心重重,至今也没和行台做什么交涉。只等北平亭侯一走,那些部曲就可以往洛阳、孟津再逼一逼。你掌汾阴蒲坂,我守潼关三门,中央行台的政策,就得跟我们走。” 说完,杨茂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还有些公事,渡津的船还等着呢,玄锡兄,某先告辞。” 从薛氏园墅出来,杨茂也不由得暗暗擦了把汗。 身边的长随扶杨茂登车,待走远了,才隔着车帘子,低声向主人问道:“郎主,此事我家一力筹谋,又何必分他薛家这么多马匹。我家所得,也不过四分之一啊。” “呵,一力筹谋就要分得最多?”杨茂阴恻地笑着,“给薛家分这么多,一是,那马曹曹首终归和他家连着亲,一旦追究下来,他薛珪在行台必然不讨好。再者,抵抗行台,光我们和汲郡赵氏一起还不够,若不能把他这个河东首望拉下水,汲郡赵氏的力就使不上。” “郎主指的是并州的赵安国?奴婢听闻赵安国乃国之干城,忠君护民,他会参与到这种事情里来?”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365 首页 上一页 299 300 301 302 303 30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