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盒子太靠里了。元澈摇了摇头,百无聊赖地走下了阁楼。 “你先下来吧。”陆昭最终还是开了口。她绕着车身走了一圈,一番审时度势后,决定从坡度较缓的另一侧攀上去。 陆昭先将袖子挽至肘部,手腕勒住固定箱子的绳索,脚下一蹬便如猫儿一般蹿上了马车,马车几乎纹丝不动。此时一阵风吹过,青鸾色绸面的裙摆迎风摇曳,隐隐约约勾勒出一抹纤直的腿线与盈盈一握的脚踝。她又观察了片刻,左脚先踩在一只牛皮革裹边的木箱上,之后脚尖轻轻一点,似乎是一瞬间,右脚便稳稳地落在了更上一层的箱子边缘。最后连同整个身体向上一引,便看到了箱子的最顶层。 她的身体紧紧地贴着陡峭的箱子,一只手臂攥着绳索,另一只手探向攒盒。她的腰身绷得极直,如同冰绡一般,玉臂流光,白的几乎透明,一对虾须镯在月光下,明晃晃地亮眼。 元澈站在一旁看的眼花,生怕这双镯子再晃下去,自己便会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最后他终是伸了手,替她将攒盒取下。 看到身后突然出现的太子,陆昭的目光有些惊讶,亦有些慌乱,竟不知一双手脚如何安放。她站在箱子上,第一次与他平视,第一次看到了他峻冷眉弓,有着鲜卑人特有的深邃眼廓,还有一双属于汉人的、温柔如墨洗的瞳孔。 似是被这样看得久了,元澈反倒有些慌了。他一手抱住攒盒,另一只手执起对方纤细的手腕,轻声道:“快下来吧。”对方开始还有些迟疑,但最后还是顺从地搭了他的手,纵身一跳,轻盈的落了地。跳的那一瞬间,元澈只觉得手中恍若无物,不自觉地将掌心攥紧了一些。然而冰凉指尖如同素练一般从他的手心滑落,刻意修剪过得指甲,轻轻划了他的掌心一下,有一些疼,又有一些痒。 那一瞬间,陆昭也意识到了什么,甫一落地,便有些紧张地向后退了半步,手也缩在了袖子里,颇有一分谨慎乖觉的模样。 气氛有些微妙,而打破安静的是站在一旁的陆微。他先犹豫了一下,而后走向前给太子行了个礼,然后道:“这是大表哥送给我们的糖贻。多谢殿下帮忙取下。”说完两只小手向上一捧,似乎等待元澈将攒盒放到自己的手中。 元澈一乐,这小家伙倒是很会说话,然而他并不准备物归原主,只道:“怎么是送给你们的呢?孤这些日子往顾府送了不少礼物,这些都是你大表哥给本太子的回礼。” 陆微并不服气:“既是给殿下的回礼,那车怎么会停在重华殿前?” 元澈见他嘴硬,所幸也狡辩道:“孤的泠雪轩地方小,怎么摆得下。况且你与你姐姐要先回京,这些东西自然也是与你们一道回长安,等到了长安便要送到东宫去。” 陆微闻言也不知如何辩解,但依旧眼巴巴地望着元澈手中的攒盒。 倒是陆昭先将陆微拉回身边,然后询问道:“殿下深夜前来可是有事交待么?” 这次反倒换成了元澈语噎,搜肠刮肚许久,方才想了一个正经的事由:“后日是陆衍大殓,你明日要不要去嘉和殿看看,若有不妥当之处,好让他们重新布置。”自军变之后,陆衍的棺椁也被移到了吴宫内。 陆昭倒没什么不放心的,但还有些东西想送过去随陆衍入棺,因此道:“殿下交待的事情,臣女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但臣女想明日去看一看。” “好。”元澈点了点头,开始寻思明日何时有空闲,“今日辛苦,你先好生歇着吧。”说完,还瞟了一眼站在旁边的陆微。见小家伙仍不甘心,元澈掀开了攒盒的盖子,取了一枚狮仙糖,当着他的面放入口中吃掉,然后把攒盒丢给旁边的周恢,一边笑道:“总是吃这些怎么能长个儿。大的不高,还带坏小的。”说完,元澈从周恢手中拿走之前赏的橘子,丢到了陆昭怀中,然后翩然离去。 南国春天的风吹得又软又暖,似含在口中的狮仙糖,甜着甜着就化了。
第48章 大殓 次日一早,周恢亲自前往重华殿,此时陆昭正对镜理妆。周恢便在外面稍等了一会儿,方才进去传话。 “郡主若是要上午去嘉和殿只怕不能了。”周恢道,“早上的时候,殿里的藻井塌了一块,得等修补完了才好进去,只怕得到下午了。” 陆昭听完点头道:“多谢中贵人提醒,那我下午去便是。” 周恢传完了话,立马回到了泠雪轩。此时元澈身穿朝服,骑马准备前往台城议政殿。听完周恢所言,元澈轻笑一声:“藻井早上塌了,下午就修好了?亏你想得出来。这种借口在她眼里,和你说嘉和殿塌了有什么两样。”最后想了想,自己本就是要强拖着她,被她发现了,她又能怎么样,于是又道,“你先去嘉和殿照看,再确认出席大殓的臣属名单。孤下午就回来。” 如今蒋、周二人尽除,太子一家独大,北方世族中已无人再持观望态度,南方世族之中也无人有趋避之态。议政殿里虽还是南北分立,但所有人皆致力于任事,议事条陈反倒比往日多一倍不止。 然而此役获利最大的却不是南人。蒋、周两家原本在兖州的势力被枕戈待旦的王氏悉数瓜分。若非元澈第一时间强行扣下蒋、周南下的士兵与军用物资,王氏只怕会一跃成为北方世族中首屈一指的存在。 至于崔谅,因水师在阻拦敌人援兵上起到了关键作用,封定颍侯,加给事中,特进,见礼如九卿。水战缴获的装备尽归上庸,而兵员则充荆州,由苏瀛统领。 南方世族则各有加官。顾承业得封开国余暨县男,食邑一千户,加散骑常侍。本朝爵位加开国二字尤为荣耀,实封爵禄反倒比侯还要高。而散骑常侍虽是加官,顾承业在扬州遥领,但日后若入仕途,起家官便可入台省,做一个黑发两千石指日可待。而曾经出质于魏国的陆冲亦任散骑常侍,随侍皇帝,以备顾问。 此番各个势力皆有所得,因此朝事安稳。 但虞衡的地位就比较尴尬了。他先为蒋弘济所引,叛离南庭,导致陆衍等诸多南人子弟战死,又在对抗蒋、周叛军时无尺寸之功,最后却身居扬州大铨选一职。此时的南方世族已非吴国灭亡初期的状态。其以顾陆为首,地方上仍是以陆明为首,顾、朱辅之,堪称一块铁板。朝中陆冲虽无实职,但因能随侍皇帝左右,也算是有发声通道。 地方所求能上达天听,皇帝所愿能有人斡旋,虞衡的存在如同画蛇添足,不过是因皇帝与太子亲自封下,不便收回成命罢了。 元澈却对虞衡有一些其他的想法。世家大族尾大不掉的局面,他不想在江东上重演,但又因此次军变,不得不容忍其壮大。如今唯一能用的寒门便只有苏瀛一人,执掌荆扬之后,必须要在江东打入一个钉子,若任由这些士族野蛮生长,一旦北方有战事,朝廷无暇南顾,便会给一些人以可乘之机,从而割疆自立。 对于苏瀛的壮大,他却是不怕的。一个寒门崛起为世族,注定会消耗几代人之力。就算能成功由一代上位,但由于无庞大的家族根基,关键岗位无绝对亲信可用,若要维持这份统治力,必要以血腥作为代价。功成者寥寥,失败者渺渺,不过是历史的再度轮回。 于是,此次议政殿议事,元澈还是压下了部分人对于虞衡上位的质疑,又撤回了对上虞等县的人口清查。但他很清楚,这么做会动哪些人的利益,会让哪些人新生不满,会让哪些人奋起反抗。他也很清楚,这是皇权与世家永远不可能和解的部分。他与她注定站在不同的立场,发出不同的声音。但他依旧保持着耐心,耐心地温水煮青蛙,耐心地等待她成为皇权的一部分。 从议政殿出来已快到傍晚,元澈舍了仪驾,与随从数人直接跑马回吴王宫,终于赶上了已动身前往嘉和殿的陆昭主仆一行人。元澈将马交与冯让,自随陆昭等人去了嘉和殿。周恢一直守在嘉和殿外,见人来了,方才松了一口气,又命屋内干坐着摆样子的工匠先行离开,然后引二人入门。 元澈先叫来了嘉和殿掌事,一一询问了烛火,装饰,设棺,设坐等事宜,然后命掌事取来已经定下的观礼名册。参加大殓之礼的人几乎是清一色的南方世族,且与陆家有旧交,连沈澄誉都在。这个老人精什么时候都不忘刷一下存在感,涉及君臣大义上的事,基本上不会犯错。至于北人中,陈留王氏颇给面子,不仅有王定出席,北平亭侯王襄亲自派次子王谧南下,以悲悯英才早逝之名出席。 陆昭阅览了观礼名册后,对元澈道:“臣女想请殿下在观礼名单中再加上虞衡的名字。” “为何呢?”元澈问得小心谨慎,“你们两家早已交恶,何必再令虞衡出席,使英灵不得安息?” 陆昭道:“虞衡如今虽是魏臣,但毕竟曾叛旧主。臣女希望虞衡在大殓之礼上亲自谢罪,自此之后,两家相清。抛却这份旧怨,日后同是大魏新臣,大家重新开始。” 元澈觉得陆昭所言有几分道理。毕竟自己要用虞衡制衡南人,若两方对立太过,于时局反倒不宜。而且虞衡叛主的污点也可以借此机会洗清,也算为他站稳扬州大铨选做一次牺牲。况且自己一直担心陆昭会因自己对虞衡的任命心存芥蒂,如今她自己提出这个办法,倒不失为一个化解良策。 于是元澈点头同意了。 两人又一起检查了陆衍的一应陪葬之物。棺椁中,陆衍正位而躺,身着战时所穿的铠甲,手握百辟长刀。陆昭将自己在陆衍住所处整理出的遗物交与掌事,让掌事将其放置于棺内。 元澈看到棺内那枚金色的虎符,想起前事,问道:“孤之前曾问你是如何找到这枚虎符的,现在可以告诉孤了么?” 陆昭想了想,还是告诉了他:“出征前我与衍儿闲聊,偶然想,若主将战死,怎样才能防止虎符落入敌将之手。后来我们想了一个法子,如果临死前将虎符含在舌下,死后尸体僵硬,舌头也会抵住口腔,这样就很难立刻被敌人发现。那日军队夜袭周鸣锋军营,我便告诉手下的人,若找到陆衍尸首却没有发现虎符,可以试着打开嘴检查。没想到,他死前确实这么做了。” 惊讶于这对姐弟的闲谈内容,元澈心里也不由得感叹,这两人可都是狠角色啊。 大殓之礼当日,众人皆聚于嘉和殿,陆氏族人立于棺木两旁,而太子与观礼众人则分列立于正门两侧。陆氏宗亲依礼走至棺旁,哭泣道别。最后由司仪人等撒上犁铧碎片。 此时已有人捧着楔钉走来,一共七枚,供盖棺钉棺之用。 然而礼未竞,陆昭忽然从族人中走到棺前。元澈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然还未来得及制止,陆昭便已拿起原放于棺木中的百辟刀,其速度之快以至于周围竟无一人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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