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干脆直接挑明道:“昔年司马懿诛杀曹爽,觊觎魏祚,王凌以豫州一隅而抗司马宣王, 欲废僣孽,立宗子,澄汰王室, 虽兵败身死, 犹有大臣之节也。后世沈攸之曾叹曰,‘宁为王凌死, 不作贾充生’。时人亦叹,王凌才华无双,故掌豫扬,不知将军以为如何?” 吴玥却和手道:“魏之忠臣固有,但臣以为并非王凌。王凌不过欲为司马懿而不得者。齐王曹芳,魏主曹叡之所立也,司马懿杀曹爽而制芳于股掌,其恶在司马懿,其失在曹叡,与曹芳何干?而王凌欲废无过之主以别立君,此其故智,后世佞臣长效也,其虽身死,终是掩耳盗铃罢了。” 元澈饶有兴趣地看着吴玥:“那将军欲以何人而立志?” 吴玥深思片刻,叩首道:“臣家以军功累世,虽有薄名,终为军士,既为军士,则守国死战矣。臣愿为毛德祖,为国死战。” 元澈听罢有些愣怔,旋即一笑:“朕孤陋寡闻,倒真不知毛德祖何许人也。将军可否赐教,此人青史所著何处?” “此人在《宋书·索虏传》。” 元澈的笑容瞬间凝滞。 “索虏”乃是南朝人对北朝人之蔑称,索为胡人发辫。毛德祖出自《宋书》,便为刘宋人,却最终列于《索虏传》…… 元澈笑容收了,问:“毛德祖既为国死战,何故列于卑流?” 吴玥道:“魏主命将士生擒毛德祖,毛德祖力战不敌,遂被缚于魏,是故《宋书》以索虏记。” 元澈对此段历史并不熟悉,也并不觉得吴玥会以较为浅薄的寓意来羁縻彼此的君臣关系,只是暂时无暇追究,因道:“寄奴即死,刘宋再无气象,竟不能容忠诚之士至此。朕明白你的意思,将军但请放心,我魏国尚不至于如此。” 吴玥等人完成东巡,朝廷也安排宫宴接待。元澈宴席上多饮了几杯,便觉得有些不胜酒力,提前退席。秋风萧瑟,元澈一路乘辇,至寝宫时,酒已醒了一半。一日心力交瘁,元澈便躺在榻上继续休息。不知是什么时辰,恍觉有人在推他。 “陛下,陛下醒醒。” 元澈睁开眼,见是周恢:“何事啊?” 周恢哽咽了一下,先宽慰道:“陛下听了,先别生气。苏将军……”周恢竭尽全力措辞,最后一闭眼道,“扬州出事了,苏将军陈兵吴郡,与当地豪族起了冲突。车骑将军恰在郡中,被迫乘船逃至荆州……荆州别驾陆冲本去迎接车骑将军归镇,因护将军,死于扬州乱军。这是军报。” “陆冲死了?”元澈看着军报,声音空荡荡地在殿内回响。当然,军报里说的更加严重,三吴豪族举兵而起,楚国军队已占领寻阳及湓口。 片刻后他又问:“皇后那里是否得到消息了?” “奴婢已让知晓的人暂时不要外传,不过……”周恢的目光不乏担忧,“若有人刻意想让皇后知道,只怕防也防不住啊。” “领兵的是苏瀛本人还是……罢了。”如今讨论这些已然全无意义,苏瀛保得住保不住,已经不是元澈首要关注的重点。陆冲身亡,本身就会激化南北矛盾、世庶矛盾,以及皇权与相权的矛盾。如今,能够化解这一切的,要么是整个地方与中枢的重新洗牌平衡局面,要么就是皇权与陆家一方的彻底胜利。 “先派人快马至潼关附近,命魏钰庭、吴淼、七兵部的施磬速至洛阳。”事已至此,元澈镇定地做出安排,“若施磬不来,就地斩首即可。此外,淄川王之藩,沿途不必入洛阳,走河东。” 周恢听了十分惊讶:“可河东郡守是刘光晋……” “不必担心。”元澈道,“刘光晋虽多奉行台政令行事,又受惠于皇后,但涉及天下兴亡、黎民生死之大事,他自有分寸。” 把宗室彻底从此次动乱中剥离开,与陆昭把宗教先剥离开是一样的道理。前者防止动乱扩大化,掺入宗教的动乱将直接转为波及全阶层的长期病症。而他所为,则是避免整个事态滑向另一个极端,即奸佞利用继承权和皇室,来实现一己私欲,继而导致割据与国家彻底的分裂。 “服侍朕更衣吧。”元澈起身,“先去见征东将军。” 周恢望着满面阴沉的皇帝,旋即命小内侍们入内侍奉。 庄重的朝服套在了帝王的躯体上,玉带轧轧收紧,黼黻沉沉而缀,沉静而无情的面孔,紧张几近撕裂的肌腠,断裂过无数次的骨骸,皇权孕育的冰冷鲜血——一切的一切都仅指向大殿内唯一孤独的身影。元澈深吸一口气,迈出殿门,这场皇权与门阀的最终之战,终于提前到来了。 当夜,殿中出诏,苏瀛除江州刺史,由征东将军吴玥领豫州、江州两州刺史,并都督诸军事。余西北、雍州诸军,从武关陆路、司州水路并行南下,皇帝亦将随后舆驾亲征。 吴玥既受军令,也即将启程,然而出殿前却对元澈道:“陛下,臣想在离都之前,见皇后一面。扬州诸事纷杂,然利益之外,唯情以系,譬如对苏慕洲府下及其本人的态度,虽要依国事而定,却不能枉顾皇后本人的意见。” 元澈点点头,他明白吴玥这句话的分量。所谓唯情以系,倒不是说陆昭会对自家额外纵容,而是要把陆昭本人作为独立于陆家之外的一支政治力量来看待。或许,早在略阳之时,陆昭已经开始着手建立起一个独立于家族、独立于魏国政体本身的权力秩序了。 譬如陈留王氏,除了王谧,余者与其说和陆家关系亲密,倒不如说是与陆昭关系亲密。而吴家对于陆家的暧昧态度,更是由陆昭本人来左右。包括洛阳大行台在内的各州执政架构以及北镇,虽然所有人都认为是陆家的政治资源,但其本质是陆家依附于皇后所能汲取的政治资源。 由此看来,陆昭其人所能调动的政治力量,并不逊于陆家,甚至远在其上。既然如此,那么陆昭本人当然有权力来影响苏瀛与陆家之争的一个走向。 元澈对周恢道:“给将军宫禁的通行符令。” 其实,自他封吴玥代苏瀛领江州时,就默认了让吴家作为一个调和人。 “不过皇后应该还不知此噩耗,将军去时,望缓和言之。” 吴玥却道:“臣必会谨慎言辞,只是怕是臣入殿之际,皇后便能猜出几分了。” 虽已是深夜,陆昭却仍未入睡。吴玥入觐,却得知皇后已有客在殿中,便在廊下等候。过时稍许,只见大门推开,玄能法师从殿内慢慢走了出来。 玄能手持佛珠,虽然面色平和,但目光中却仍有一丝忧虑,以至于经过吴玥身边竟无所觉。随后,陆昭便将吴玥诏入殿中。 进入正殿向左,便是书房,此时书房的案头已堆了一些公文,陆昭正坐在书案后,对面是一张蒲团,想来也是方才玄能所坐。殿内除了有八名侍奉的女使,另有两名内宦和两名侍卫在门口值守,只不过并未入书房内侍奉。陆昭则一副事务性的模样,等着吴玥开口。 “臣拜见皇后。”吴玥规规矩矩地行了礼,随后从袖内取出两封帛书,“今日臣解镇东将军之职,既为皇后故旧,理应拜望深谢提携回护之恩。此外,陛下另命臣领豫州、江州刺史,江州人事自陈留王谌、陈霆之弟陈震等,俱曾从属于殿中尚书,乃是皇后故旧。因此,诸多事宜,臣仍需请皇后赐教。” 陆昭示意吴玥起身,吴玥这才走上前,将两封帛书奉至案上。吴玥虽低着头,却仍看到拿诏书的那双颤抖的手。然而陆昭再开口时,却已是一副极尽平静的语气,语中甚至还带了一些吴音:“将军侬轻坐啊。” 此时,吴玥便知道,这一声发高平调的“请坐”,既是请他,也是在思念那一位亲人。一瞬间,他抬起了头,君臣二人的目光便碰上了。陆昭并无泪水,意味深长地看了吴玥一眼后,目光便空洞地望向了书房外的珠帘。 吴玥对着陆昭坐了下来,同样也侧头望了一眼书房外,珠帘后那两个内侍的身影已然清晰可见。 陆昭将案头的纸笔理了理:“军国大事,将军自有方略,江洲虽有我诸多故旧,但仰赖唯有雷霆君恩而已。” “倒是吾有一事想请教将军。方才玄能法师来此,论及佛教渊源,便引出玄学自郭象之后余波,其中不乏对名教加以讨论,这便谈到了《通道崇检论》,只是此书现已失佚,法师与我正欲补全此节入史,却苦无论据。将军虽从军旅,但家学素有底蕴,不知可否为我等补阙拾遗?” 此时,一卷空白的纸张推向了吴玥。 吴玥眼前一亮,深思片刻,而后道:“《通道崇检论》见录于《江统附子淳传》,提及阮裕与王蒙,此二人都承袭郭象、王弼等人学说。玄学余波,无过乎名教问题。郭象所著《庄子注》言‘理有至分,物有定极’,又言‘大小之殊,各有定分’,其意无非是劝人各安本分方能自足其性。如果以小羡大,或是以大羡小,便是不安分。东晋门阀执政,郭象有此论,用以统民,堪称适用。不过,其更作言‘若皆私之,则志过其分,上下相冒而莫为臣妾矣。臣妾之才而不安臣妾之任,则失矣。’此论看似崇尚名教,其实不过是为食肉糜者辩护罢了。” 说着,吴玥提起笔,开始落墨:“若皇后想要引考补阙……王坦之的《废庄论》、李充的《学箴》,韩康伯的《辩谦》都可作以参考。” 侍奉在一旁的雾汐以为吴玥要列书名,然而定睛一看,纸上却写了另一段话:虞氏必亡,可要除苏瀛? 都说口乃心之门户,能一意二用者,已是天赋秉异。 陆昭接过纸笺,看了一眼,浅浅一笑:“王弼、李充、王坦之之辈,不过复述郭象之言。王蒙同时研究礼制,此玄礼双修之人,倡导名教、自然合一,倒并非仅为世族所用,亦可为皇帝所用。倒是不乏有人借佛教教义,来宣扬名教方外之地,倒常引起诸多争执。”说着,提笔在纸上批了一个“否”,随后将纸掉了个头,重新推回给吴玥。 陆昭问道:“其实信仰佛教的士人中也不乏有接受名教之论,认为名教与自然可以合一,譬如阮步兵曾有‘将无同’之论,孙绰亦有《喻道论》。但也有释道安作《二教论》,认为佛教难与儒道混为一谈,不敬王者。史书虽不拒杂言,但若唯持此论,恐怕也将人心惶惶。不知将军可有建议?” 吴玥接过纸笺,看了看,道:“沙门不敬王者之论,东晋桓玄曾有驳斥。桓玄认为君臣之敬本乎自然,而非名教之事,是以沙门虽不崇名教,亦不能罔顾君臣之论。不过桓玄篡晋,此语倒显得颇为可笑了。臣以为,范缜的《神灭论》倒是颇为可用。范缜不信因果报应之说,既无因果报应,也就无所谓不灭之身,也就无有方外之地,方外之人。不过《神灭论》中有不少论点皆出于道家,不知皇后可有著作,以备查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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