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线的战况看上去高歌猛进,但对他而言也着实不利。为了能够减少荆州与车骑将军府对灭楚之战的影响,他调拨荆州府部分军马作为战役奇兵。可荆州府开战沿线多用豫、兖旧将,其中不乏有灭吴之战里因叛乱被处死的蒋弘济、周鸣锋等人旧部,许多战术上的配合都格外不积极,且物流通道都掌握在陆家手中。 现在想想,陆冲死前让许平纲固守顺阳,也颇具眼光。而陆归能使动蒋、周旧部,也着实让他感到意外。 元澈定了定心神,既如此,西线战事他更不能退让。 “东线……还是下令让苏瀛出兵支援。”紧闭的双唇在所有将军通报完各自了解的战况后微微开启,元澈的声音仅仅是低沉。 他无从责备,也着实无奈。 子夜时分,由湓口城垒向东望去,可见沔水与江水横流交汇,分野间闪耀着淡银色的微澜,疑似万箭飞流,而头顶一弯月犹如一张拉满的强弓。 此时的湓口城的东北角门,士兵正将紧急征调的几张床弩拆卸入城。寒风烈烈,一面红色旌旗卷入夜空,向豫州方向飘去。众人的目光有些滞涩地望过去,没有人再发一言。整座城池早已如箭雨强弓之下狼狈的猎物,颇有些狐死首丘的味道了。 紧接着,郊野临时搭建的望楼有嘹亮的鼓号响起,众人便渐渐麋集登上城楼,望着远处沔水上的那片缓缓移动的黑影。 水上清尘般的薄雾,渐渐为船桨与云帆划破,其间有高耸的楼船,亦有艨艟巨舰。打浆声与浪涛声混在一处,逐渐驰近,好似钱塘大潮。不知过了多久,铁甲与刀光终于穿破浓雾中的海市蜃楼,显露出原本的狰狞。 吴玥登上孤城,望向此景,而后微微昂首,戴上淡金色的兜鏊,眉与目不曾褪去那份镇静与坚毅:“下令全军,准备作战。” 遥远的轰鸣声透过云色与月色、清浪与浊浪,犹如地震一般传至帝王的床榻。大魏国史中从来不缺这种程度的战役,元澈发现并无人汇报军情,因此只是略翻个身,继续和衣而眠。然而这一夜似乎有一点不一样,无论元澈的内心如何镇定,隆隆的声音如同绞绳一般加于脖颈与脑后。 元澈起身,命人点灯,几名直事入内侍奉,周遭却忽然静的可怕。 “苏刺史那里有什么消息?”元澈胡乱擦了一把脸,问道。 一名亲直上前:“回陛下,扬州已有回信,陛下睡前已经看过了。” 元澈行至书案前,展开军书。去信上他写“诏扬州刺史苏瀛监征讨武昌诸军事,与南蛮校尉王佑共救之。”而回信上是苏瀛的笔迹,“臣已遣南蛮校尉王佑两千人,量宜赴援。” “量宜赴援……量宜……”元澈喃喃自与,半晌后横眉一凛,道,“再传令催促。” 军令发出两个时辰,元澈依旧守在灯前,而苏瀛也迅速给出了回复:“臣已兵至石城,如今湓口、鄱阳二城皆急,扬州境广,臣所领兵马不足分御。鄱阳道近,城小兵弱,臣与王佑先行救之。” 元澈读完,慢慢坐下:“好啊,好……引武昌重兵分入豫州、江州,陈留王氏得还王谦,苏刺史得问责征东将军之失……二人媾和之速,着实令人咋舌啊。”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几名亲直面面相觑,还未出言宽慰,便听皇帝吩咐道:“去,把宋书那卷《索虏传》找来。” 几名亲直脚程快,书吏找的也快,半柱香的时间便将数卷书呈送上来。 灯已挑亮,照彻明堂。 冠军将军、司州刺史毛德祖,戍虎牢…… 又一波箭雨射下,吴玥手臂握着已然变形的拓弓,小臂由于长时间爆发用力开始痉挛。城头夜风极大,刀剑的碰撞声远远近近地响着,流矢的哀鸣点缀着战场的沉闷。战火烧毁了民房,点燃的茅草嗤嗤地向下坠落,化作焦土。 一名将士跑到城楼前与吴玥对了口令。 吴玥问:“还有多少羽箭?” “回将军,仅有一千二百羽箭。” 正规军队人均需配备一百支箭,箭羽不足便没有办法抵挡敌人的攻城,此时此刻,巨大的硾车正在靠近,如果不能短时间内获得羽箭,那么城破是迟早的问题。湓口一失,江州、豫州就会被撕开一条口子。而最短时间获得箭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冲出城,捡拾用过的箭矢。 无数的目光望向了吴玥,而他双眼望向西方。 西线,空旷无垠的西线。 八年前,或许兄长们的目光也是如此无奈吧。 当兄长们的尸身被送至吴府的那一刻,他的父亲,当时的太尉,一夜之间白了头。苍老而虚弱的权臣没有眼泪,他的父亲只是默默走到书案前,给他一卷《索虏传》。 金红色的战火中,竹简上的墨迹有如刀痕一般刻在吴玥的脑海。 冠军将军、司州刺史毛德祖,戍虎牢…… 十月二十三,拓跋嗣率五万人南下,出天关,攻滑台。 十一月十一日,滑台下,拓跋嗣乘胜追击,进逼虎牢。毛德祖坚守虎牢,数次击退魏军,魏军至此遇到攻打洛阳的第一险。大战至此已有两月,刘宋无一人、无一诏问虎牢事。 十二月,拓跋嗣至冀州,派遣叔孙建从平原渡河水开辟青州、兖州战场。刘宋兖州刺史徐琰放弃抵抗,向东阿县窜逃,致使泰山、高平、金乡陷入北魏之手。兖州既得,叔孙建东入青州。 十二月二十一,刘宋终于下诏,令南兖州刺史檀道济督查征讨诸军事,会同徐州刺史王仲德至前线救援。庐陵方面遣三千人,量宜救援。 正月二十二,檀道济缓行而至,驻扎彭城。此时,虎牢已被围攻近四个月。 孤军奋战的毛德祖虽然杀伤众多,但到了来年三月,也近乎强弩之末。 时间已至来年三月,檀道济开始拔营行军。面对虎牢的死局,檀道济轻飘飘一言,递至长安。“司、青二州并急,而臣所领兵少,不足分赴。青州道近,竺夔兵弱,乃与王仲德兼行先救之。” 是青州道近,司州道远吗?彭城至虎牢,水路四百里。彭城至东阳,陆路三百五十里。 是鄱阳道近,湓口道远吗?石城至湓口,水路百里。石城至鄱阳,水路交杂陆路近百五十里。 他疯狂翻着书卷,意欲寻找背后的原因。毕竟,如果刘宋失去虎牢,则意味着刘裕的北伐成果彻底丧失,也意味着数十万关中百姓再次为胡人肆意践踏。 最终,在竹简一片哗啦啦的清脆声响中,他找到了那个极其卑劣、极其黑暗的缘由。 德祖,荥阳南武阳人也。初为冠军参军、辅国将军。高祖刘裕北伐,以毛德祖为王镇恶龙骧司马,加建武将军。毛德祖为镇恶前锋,斩贼宁朔将军赵玄石于柏谷,破弘农太守尹雅于梨城又破贼大帅姚难于泾水,斩其镇北将军姚强。镇恶克立大功,盖德祖之力也。 王镇恶因何而死?他抢了京口派的灭秦之功!他抢了能够铭刻在关中石碑上为整个汉人光辉而荣耀的收复故土之举。而毛德祖,也因其是王镇恶的人,永远被所有有京口底色的檀道济们所憎恶。 他的兄长因何而死?他们左右了先帝登位的胜负,抢了关陇世族在整个政变中的话语权。他们是军功系出身,有着比关陇世族更加雄厚的底蕴。他们支持过凉王。因此他们注定为关陇世族所憎恶,甚至为先帝所憎恶。 他的兄长们与毛德祖一样,一辈子被当做棋子,但也是一辈子没有走错过一步的棋子。跟随过谁,有时真的不是他们能够左右的。他们是军人,军人的天职,服从军令,为国杀敌,仅此而已。 他们对得起百姓,对得起国家。只是毛德祖被京口和门阀抛弃了,吴家被关陇与皇帝们抛弃了。 他更明白,所有的一切今日即将重演。国难当头,百姓倒悬,数十万人的生死皆在一线。有人站在断壁残垣上为国家慷慨赴死,但也有人在金谷园内、在乌衣巷中、在高高明堂之上、在暗暗一隅之间,慨叹终于恶气已出。 国事,皆非当下要务。 大义,无非口诵之言。 谱牒履历,决以金阙囚阶。 权力钱帛,为之倾生付死。 这是毛德祖的真相,亦是他吴玥今日的真相。 陆微行至吴玥身旁,尽量凑近他的耳边,低声道:“苏瀛观望不前,援军杳无踪影,城里只剩下不到五百人。大江横通西东,荆州也好、扬州也罢,再算上皇帝的军队,这些援军与我们连一江之隔都算不上。十二万大军,三位主将,百余名将,可是人都在哪里?” 陆微的目光黯了黯,“荆南五万之众,围攻湓口、鄱阳,弹尽粮绝,苏瀛仍在石城,就是想要造成只能救一处的局面给皇帝看。皇帝呢,兵临襄阳,必要取那灭楚之功。将军应当明白,援军是不会到的。” 吴玥没有看他,只应了一声;“我明白。” “那将军为什么不撤退?能调动的一万余人打到五百人,江豫两州将士已经尽力了。我等一起突围,谁又能责怪将军?”陆微的手忽然捏住了吴玥的手臂,咬牙低声质问,“其实,这也是个绝好的借口。先前我没有说,也是明白将军心中所想。可如今,援军未至,将军撤回豫北,重整旗鼓。洛阳有乱,将军便可驰援洛阳,此事并不担责啊。若将军轻折于此,皇后也未必乐见。” 陆微见吴玥不为所动,反倒松开手,后退了半步冷笑道:“哀我江豫众将,恨此不义之国,难道将军宁为虚名病骨而死,不愿为大业新躯而生?我阿姐当真看错人!” 吴玥的目光慢慢望向陆微,忽然一提手,勒住陆微的衣领:“你以为你的阿姐当年为什么选我做镇东将军?为什么如今又支持我做征东将军,都督豫州、江州诸军事?因为她知道,我不会像陈留王氏一样,为利益而站队。也明白我不会因为政敌的攻讦,而放弃整个豫州、江州的百姓。把我换成王谦、王俭、换成历史上的太原王氏、琅琊王氏,这场仗根本不必打,这些军人也根本不必死,大家一起开向洛阳,在政变中捞一笔翻身之功。六朝何事,只为门户私计。这句话从门阀换成军阀,没有区别,但在我这里,它有区别!” “而你的姐姐,她心里最重要的,永远不是自己是否能在洛阳那场政变中活下去。她考虑如何让人臣变为忠臣,如何让廉价的誓言还成华夏千年的信誉,如何让门阀世族们的醉生梦死、利益为上,变成世道脊梁的鞠躬尽瘁、死为家国。连根拔起的伟力,从来简单。树国以正的体面,才是万难。” 吴玥放下陆微,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我与你阿姐自相识以来的默契。今日生死,便酬此意。” 陆微望着吴玥远处的背影,摇摇头:“吴逸璞你愚蠢!你当知,无论后事怎样溢美,怎样讴歌,这对你与牺牲的将士们都将毫无意义!”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365 首页 上一页 347 348 349 350 351 35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