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澈听罢,只觉双手气得乱颤,怒道:“你若真有此意,何必在此指桑骂槐,心中称快。陆归与长安联络已有两年,你自明晓。如今长安九门尚未封锁,三辅京畿自有通衢,怎不见陆归下陇,负荆入都!” 此时贺祎见太子几欲把话说绝,连忙道:“太子息怒,陇道关要,岂是说下就能下的。”又对陆昭道,“娘子也莫要义气用事,陆归当世英雄,若能为大魏所用,两厢有益,岂能解甲归隐。况且陛下爱重,更是要让他安守险要,为国出力,彼此安心。” 陆昭见贺祎已经出面,若能拉此人共入旋涡,则事情必成,因此道:“兄长能得丞相相知,此生已无缺憾。当此诡吊时局,人心反复,人情难守,陛下为我兄长力排众议,丞相为我兄长趟此泥潭。我更当为兄长力辞爵位,成全这段乱世佳话,不使圣君为难,不使良友污名。之后,陆昭自会戴罪家中,与族人为兄长发丧。若兄长有幸出降,日后乘桴海上,再不问世。如若不然,自当身名俱灭。” 一旁的贺祎听至此处,只觉额角突突发胀。提前为活人发丧,乃为前朝大将军二次叛乱之故事。陆家此番操作,强悍地断绝了与陆归的关系,倒不失为一种自证清白的手段。但彻底摒弃另一方的同时,也意味着彻底默许了另一方所做的所有决策。最直白的说,若陆归据守陇西不降,甚至与凉王扫入关中,都与陆家无关了。因为陆家所认的那个世子,在礼法上,已经死了。 想到这一举背后的深意,贺祎心中也为眼前之人惊讶不已。皆云高门女多林下之风,譬如薛氏女之轻云避月,王氏女之弘风清辉,徐氏女之丽辞才媛。但此人一无咏絮之风流,而无意态之婉约,反倒是谈锋铿然,狠戾决绝,其思虑深远,所知所识,非一方之主难以授之。贺祎再次隐隐近观,见陆昭长眉入鬓,穆然有静气,丰神秀逸,气度蔚然,不由感慨万分。 不过一旁的元澈与元洸二人皆无讶异之色。 最终贺祎向前一步,表态道:“臣附陛下之议。” 元洸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之前父皇对于太子的戒备之心已被利用到了极致,如今又多了一个被忽悠瘸的。他决定靠自己了。 元澈听罢,默然沉声,良久不语。他知道陆昭已经赢得了相权与世家魁首的支持。但他还在等父皇的表态,毕竟若对于陆归给予太多,会让刚刚抬头的皇权不堪重负,父皇不会不知道这一点。 魏帝见状,微微颔首,挥手示意二人坐下,方笑语道:“麟子凤雏,生长家国。陆德起有女如此,朕亦歆羡。源清则可流洁,空穴必然来风,朕有意劝降也非一念之兴。”说罢,又命刘炳捧出一方木盒来,亲自将木盒打开,示与众人。 若说此前只有元澈身在迷局之中,那么如今,连同元洸与贺祎也为之震愕,倒吸一口凉气。 “这些是近年来,朕与陆将军的手书。” 这称呼一下子就不一样。贺祎猛然意识到,魏帝的确自始至终从未称呼陆归为陆贼、叛贼。 元洸取来一封信,细细看过之后,也不由得后怕,幸亏当时自己没有表态。元澈亦是错愕地望向了魏帝。最终,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陆昭,她亦有惊讶之色。 装的。二人几乎同时腹诽,只不过元澈的识破是出自直觉,而后者是因为对其太过熟悉。 两人皆早早猜到陆昭当年密谋陆归出逃,却不知陆归却去了凉王处。如今陆归手握兵权,麾下部曲甚众,可谓自抬身资,绝对比当年一股脑地降魏要好多了。连带着长安质居的陆家,也是身价倍增。之前只觉得父皇重新启用陆氏一族是因皇后之故,如今想来,却是陆昭与陆归一力运作所成。 元洸碰了碰元澈的衣袖,将信转与他手中。元澈接过便悉心看阅,眉头紧锁,似乎拼命地尝试找到任何陆归有不臣之心的破绽。 “……臣愿为苏武,伏匿险恶之地,流离丁零之区,分凉王之兵,御强藩之乱,是以报陛下知遇之恩,自此建节衔命,无岁无之。” 元澈皱眉,将手中信撇在一边,又从匣内取出一封。 “臣蒙恩主一顾之价,所谓青蝇之飞,不过数步,即托骥尾,得以绝群。无奈隔于盗贼,声问不数。” 一封一封看下来,元澈脸色愈发地阴沉,君臣二人手书往来竟然已有这些年了。良久,元澈方才从牙缝中挤出四个字:“阿谀之词。” 魏帝原本面带笑容,闻言后神情瞬间一敛,目光骤然一冷,整个大殿的气氛也随之跌至冰点。 魏帝慢慢起身踱步至元澈面前,一众人纷纷匍匐跪下。魏帝轻笑一声,道:“太子是说朕轻信谄媚之词,亲近巧佞之臣吗?” 众人与皇帝的距离已近,多少都感受到了君威之重,且其语气已不似方才平稳温和,对于招降陆归,似乎已有乾纲独断之势。 元澈面色已不似先前有肃穆之气,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原本还有要细陈的因由,因君心难测,复而从唇边咽回了肚子里,伏首谦恭道:“臣不敢。” 魏帝见元澈嘴上已服了软,慢慢踱步,回到御座之上,轻叹一声后,语气深沉:“叛贼獠牙凶恶,关内板图动荡,如此时局,猛虎当据于磐石,蛟龙应没于云海。太子操之过急了。”又言道,“明日还有册封大典,现下军务繁忙,太子今日宜尽早出宫整顿。” “是。”元澈还算识趣,行礼之后,离开了大殿。 元澈离开后,魏帝复对贺祎道:“招降书有劳丞相与中书监合拟,朕过目后,即刻发往前线。” 贺祎领了命,也离开了。 不尴不尬,只剩下陆昭与元洸两人。 此时刘炳上前,向魏帝道:“卑职敢请陛下旨意,今日晚膳陛下在哪里用?椒房殿那边已经备下了。” 魏帝已不复方才威严肃穆,但似乎亦无去椒房殿的意思,转而道:“不必再劳动了,让膳房传膳此处即可。”随后又对元洸、陆昭二人道,“你们两个也陪朕用一些。” 刘炳微微一怔,又看了看陆昭,旋即低头应下。
第66章 陪膳 如今非常之时, 皇帝行居大抵多在宣室,因此即便皇帝有言在椒房殿用膳在先,刘炳也早早吩咐了宣室殿这边的膳房预备晚膳。因此诸多羹肴传至宣室, 也不过片刻功夫。 只是南北饮食颇有不同,椒房殿所用膳食还是会顾及到皇后吴人的口味, 北人则多膻肉酪浆, 又因皇帝出自鲜卑血统,饮食更有不同。 先是一众小侍传了酥酪、奶茶,并数样金银碗箸置案。随后是两名膳房的人亲自抬了一只雕花樟木的大食盒, 刘炳命两个颇有腕力的小内宦将盒盖移开,只见内用玉盘乘着一道蒸羊肉。 游牧民族对于羊肉的烹法一向朴素。肥羊洗净, 切大块,用椒盐通体擦遍, 再于筛内抖净。取山核桃数枚,烫皮去苦, 敲成小碎颗粒,撒入羊肉中。先取新桑叶将羊肉包一层, 搥软, 再用稻草包紧一扎,放入木甑,按压紧实, 用盖密封,蒸至熟透。食材炊材皆取自山野,羊肉用盐佐之, 鲜美脱颖而出。 魏帝极爱这道菜, 又命刘炳将羊肉分与元洸、陆昭两人。元洸虽谢过皇帝,却并未离席, 皇帝也不做怪罪,可见父子亲密无隙。陆昭明白自己身份,依旧礼做全套,离席叩谢。 魏帝笑道:“何须行此大礼,反倒不像一家人了。” 元洸之前一向少言,如今殿内并无太子等外人,反倒格外嘴碎。听魏帝此言,不等陆昭回答,便停箸道:“待父皇廓清天下,四海一家,岂不是人人都不必行此大礼了?儿臣先替百姓谢父皇体恤了。” 此言一出,魏帝的笑容也变得格外和软了,道:“猴嘴子吃了糖了,说得这般花甜蜜就。还不快去扶人家起来。”半了又补一句,“这道羊肉做得好,你给你妹妹多夹一些。” 陆昭听了后脊一紧,看向对面的元洸。只见元洸轻快走来,含春带笑,不,简直是眉飞色舞,之后一只修长如玉竹的手递到了自己的眼前。 元洸见陆昭凤目微睁,凶光毕露,内心一凛,然而一想到自己是奉旨撩人,便格外理直气壮了。 因在御前,陆昭实在不便将元洸一脚踢开,于是右手虚扶了他的袍袖,迅捷起身,后退一步,施礼谢过。 元洸略笑笑,并不觉尴尬,转身为陆昭去取羊肉,才夹了一片,忽然停手道:“父皇,羊肉虽好,只怕南人吃不惯。妹妹自幼食江南鱼米,玉粒金波,如今饮酪食膻,吃多了怕克化不动。” 魏帝点头道:“是了。你自幼质居吴国,最熟知你妹妹起居饮食。” 元洸听罢,反倒笑道:“妹妹起居儿臣不敢知,却知妹妹马术绝佳,喜爱莼汤。” 陆昭在一旁,双目圆睁,状极无辜。并非所有人都喜爱家乡的每一样食物,陆昭最不喜莼菜。 魏帝不知为何今日兴致颇高,即刻向一旁的刘炳道:“你去命膳房即刻做些来,若食材不足,可去皇后那里取。”又吩咐道,“让膳房不要放盐,朕要试试这莼汤之鲜。” 刘炳没读过什么书,不知其中典故。一旁的元洸微微凝神,低头稍思片刻,转而微笑道:“千里莼羹,未下盐豉,不过是先人逞口舌之快。儿臣在吴中多年,当地百姓食莼羹,家家户户皆用盐豉。三吴膏腴沃野,四季产稻,粟红贯朽。余杭面湖背海,有盐田千里,取之不竭,不可谓不富饶。儿臣临行前观其东宫仓,储新米百万余斛,洁如珠光,盐数万石,堆如玉山。” 魏帝听罢,捻须而笑:“皆云吴地富厚,得之可养天下,听你见闻,可知此言不虚。只是如今方牧已易,州尊不再,倒使民生凋敝了。” 陆昭忽然警醒,面色虽淡然,但所说一字一句,极为斟酌:“家父虽曾为陛下守牧一方,但苦盐枭之患久矣。吴地盐田虽多,官盐却少,世家大族各有私田,但徭役适度,互市有规,这也尚可。但盐枭盘踞濒海,绕海煮盐,劫掠苇塘,藏匿流民,还时时强占吏户,竭人力以用之。其草菅人命以至巨富,圈占土地得以自肥,更使田地无人耕种,常年荒芜。如此,吴地钱粮多损于贼手,而官府日渐衰微。至于五皇子所见,不过是家父集三吴所有可调钱粮于东宫仓,遣使北上,以表臣心。” 魏帝微微锁眉思忖:吴地盐之巨利,可比田地耕作来的多,苏瀛怎只言粮税之苦。许久,方叹道:“南线一向吃紧,想来大都督经营艰难,亦无剿灭盐枭之良策。” 此时,元洸已将羊肉取好,放置陆昭面前,眉目微垂,嘴角似含笑意。他凝视陆昭良久之后,方才转身回到自己席位。 膏炉沉香暖软,绮席玉帐浮光,端坐于上的魏帝偶然窥见这一幕。恍惚间,他似乎可以透过这一双身影追溯前尘,一样的素手云鬓,一样的目若繁星,一样的玉貌芳华。他看了半日,目中尽是眷然,亦有一丝天伦笃睦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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