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数次恶性循环之中,关陇世家独大,继续利用自己的势力,以推送乳母或女官的形式,来输送关陇世家出身的女子。而当朝的保太后贺氏,无疑是其中最具有政治手腕的一个。除却在家族中有着极大的话语权外,其能力上也可以与三公抗衡。但许多具体事由于决策,保太后本人又不能全部亲力亲为,因此本朝长乐宫名下——也就是保太后的名下,有着庞大的女官架构。 大部分政策的商讨虽然也有中朝官们的参与,但最终定策也是由保太后与三公来做。也因此,女侍中不仅地位绝高,在保太后手下任职几年后,多半还会作为关陇世家和保太后的自己人,被指婚给下一任储君。毕竟人都有走短的时候,储君看着关陇世家在父亲面前喝三吆两,自然好感欠奉。这时候有个政治素养保证不差的自己人,在储君身边规劝规劝,吹一吹枕边风,终归是好的。 想到这一切的元洸不自觉地笑了笑。贺祎、薛琬、保太后,这些老人精经历了太多政变与历史考验,一般人还真不配和他们玩。但陆昭,这个自己从儿时便已注目良久的人,早已在南方世家中厮杀多年,她自是顶尖的政客,理应拿到这最为凶险的鸿门宴所发出的请帖。更何况,若有机会,这样的枕边风,他也想要。 思至此处,元洸只觉得对面焕雪一般的身影更加让自己难以忽视。她已经开始执笔书写,笔尖锋锐,素手在其之下更如寒竹之瘦。落笔而生一撇一捺,墨色由浓渐淡,便如天边云霞之轻。在贪婪地欣赏片刻后,元洸终于按捺不住,将放置在不远处太子书信的信封一一撕开,然后肆意地抛洒。 “留下来。”衣袖划过纸片如沾轻雪,赤芍药色的衣料顿显艳丽,而那张脸上呈现的笑意更是如此。
第108章 谎言 书案前, 陆昭支着腮,看着无数封信件做鹅毛之势而下,冷静地计算着即将增加的工作量。而元洸此时已经在畅想午膳与晚膳的问题。这座宅邸他买下不久, 许多东西尚未添置。仆从与侍女几乎没有雇佣,厨房仅仅只有柴火和几斗米面。 想及此处, 元洸决定日后还是要将这座宅院好好经营起来, 至少要能达到过日子的标准,决不可出现今日这般窘况。 似乎因年少时曾朝夕相处,陆昭对于元洸时常过激的做法与太过张扬的情绪早已习以为常, 最终选择性地视而不见。既然元澈的书信已经被拆开了,那么浏览一下似乎也无妨。 如她所料, 书信中有不少是希望中枢在财政与钱粮上寄予一定的支持。至于给魏帝的奏呈,因封条所盖加印无法仿造, 所以也免于遭受元洸的荼毒。不过陆昭也能通过其它信件来判定,奏呈的内容与兄长所言, 不会出入太大。 最后,桌子上只剩下一封元澈写给王峤的信。信为纵折, 乃是常见的为尊长者启, 只是并未在三分处横折,是以明确君臣身份。陆昭展开一边,开头称呼未具名官称, 只用王峤的表字‘太真’称呼,是为私谈信件。 “怎么?不敢看?”元洸已命人出去购买饭食,回头见陆昭手中书信凝滞许久, 方走近她身边, 提了一句。 没有理会元洸的挑衅,读完开头的称呼以及常规的寒暄, 陆昭双目移至书信的主体部分。 “……至于太真所言女侍中遴选之事,昔年旧家,不曾有亏,唯愿听今上安排。” “感觉如何?”元洸饶有兴趣地盯着陆昭的脸。然而对方也仅仅是安静地看着他,没有失落,也无关难过。那双眼睛仿佛从很久以前就变得深邃而黑暗,如同幽冥一般映不出任何的光,也包括他自己。 陆昭只是面无表情地将信重新折好。元澈没有在信中提到自己,这样很好,因为少了许多不可控制的东西。任何不可控的因素与情绪,都要尽量减少,在权力的战场上,这些东西只会伤人又伤己。陆昭下意识地在脑海中找出了一条母亲曾经告诫的话语。 “罢了。”元洸似乎不再追寻这个答案,将一杯已经倒好的茶放在陆昭的手中,自己也擎了一杯,道,“凉王叛乱,你借机夺取陇上,与王氏和太子分利。其实你本可以选我,为什么?”元洸眉头紧锁,目光直剜进陆昭的眼睫 ,“你若说他无世家背景,更容易谋求支持,我无异议。你若说是恨毒了我,要借他之手置我于死地,我也认了。可是在崇信县的时候,你仍旧不惜悖逆于他,为世家发声,他对你所有的情谊,也为数尽毁。这又是何苦来?” “元洸,你又以己度人了。”陆昭摇了摇头,“你这个人,单打独斗惯了,每日所为,不过是图个死的漂亮。因此每日所思,便是这条命交代在哪个对手手里方才值得。” “这有何不好?”元洸笑得颇为轻快。 “并无不好。”陆昭道,“至少你总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元洸忽然饶有兴致地向陆昭靠了过去,左手缓缓攀在她的肩上,对方竟也难得地没有躲开:“那你呢?” 茶水的热气有如蒸烟,让人看不清背后那张脸上的神态。“葬之中野,不封不树,是我的本分。赭衣裹体,棺椁四重,则为家族所求。”陆昭一字一顿地说完,忽觉得肩头那只手力道加大了些,然而很快又松开了。 “无趣。”元洸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陆昭对此评语也不置可否,将笔清洗后,放回了笔筒,然后道:“我先回去了。这些信封,明日再重新写,反正都是琐事,递送也不急于这一时。” “我送你回去。”得知对方果然没有留下来的意思,元洸也当机立断,还未等陆昭那句‘不必’脱口而出,元洸已自我补充道,“我已与保太后说心仪于你,恳请她任你为女侍中。既如此,你我总要在世人面前做做样子。” 此时,陆昭身子已大半探出门外,在闻得元洸所言后,倒勾的凤目略略向后一瞥,原本逼人的凌厉化作清浅的水波,淡淡漾开,最终消弭于眼尾之末,只留下一份戏谑。“谎话说多了,要遭报应。” “以往便已说了许多,报应也不差这一遭。”元洸亦抬足紧随其后,颇有债多不压身的坦荡,“你我自勉吧。” 元洸明白,对于任何有关家族利益上的事,即便心中再不情愿,陆昭也会认认真真做一做表面功夫。因此,在车子停靠在国公府的大门后,在众人的瞩目下,元洸平生第一次成功地碰到了陆昭的手,扶她下了车。他想,若他早日悟得此道,也不会挨到今日。 正当陆昭要步入大门时,一名小侍追到了马车前,将手中的食盒交予了元洸——这是元洸曾嘱咐他去买的吃食。元洸接过了食盒,三步并两步拾级而上,牵住了她的手,然后将食盒放在了她的手中。 “有时候等一等,焉知不会是更好的结果?”元洸将食盒轻轻掀起了一角,复又合上。 里面都是她素日爱吃的东西。酿圆子安静地躺在碗里,糖蒸酥酪上铺了一层淡金色的柔光,鲥鱼上密密的细鳞如同花钿上镶嵌的层层黄云母,那是雕花酒蒸酿过的痕迹。 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食盒在元洸松手的一霎那,便有一股强劲的力道将其拽过,一眨眼的功夫便护在了身前。 见陆昭的身影慢慢没入那扇大门,元洸挥手大笑:“你我原不必心急哈。” 似是对这样拙劣的模仿再也忍无可忍,纤细的身影瞬间消失在了影壁的转角。 和这个人在一起,太丢人了。 雾汐早早赶来,接过了食盒,看到陆昭嫌弃又鄙夷的眼神,对外面的人猜出了七八分。 是日,内朝来了敕使,魏帝新得名驹五匹,调拨两匹与靖国公府,算作赏赐。陆振一向谨小慎微,然而天家恩赐已下,自己不得不做一副沐恩德的样子。因命徐掌事将一众人带至园内,以赏宝马为由,办一回小小的家宴。 陆氏宗族自陆昭、陆冲、与陆明之子陆放、陆遗等人皆得了消息。陆昭悉知宝马来由,也知今日敕使来的目的也不仅仅为传旨赐马。时至中午,筵席已在亭中设好。两匹骊驹皆大宛绛汗,远远立于内湖边,或低头饮水,或疾蹄而行,和风之下,马鬃逸逸,波光粼粼,美如画卷。 既有宝马名驹,佳肴美酒,品评自是少不了的,于是陆振命四人各言颂语。陆放言蹄蹶红尘,陆遗言膺流绛汗。其实大家都知此次品评无甚意思,无非是魏帝送来了两匹马,大家朝马屁股拍上去而已。只等过一会,敕使离开,将这些颂语或奏或不奏,总之都是合圣意的话,品评的辞藻本身也就无关紧要了。 果然,筵席上敕使向陆振开口道:“国公世子如今在前线挣得功名,可谓有目共睹。前些日子,陛下也听保太后夸赞县主,说起县主在金城所为,实乃聪亮睿智,刚断英持之人。” 陆振和手谢恩道:“陛下与保太后皆谬赞了,小女若真有此才,方才品评时哪会讷言。” 此时陆冲的品藻辞已成,上书为“著献西宛,表德上京”八字。且陆冲今日并无像往常那般宽衣大袖随意穿着,陆振揽之一观,遂交给敕使,笑言道:“到底是陛下手底下亲自教过的人,尚可呈上一观。” 敕使素知陆冲身居内朝,掌顾问之职,参言政事,一向为魏帝所重。据说除陆归外,陆振也极爱此子,少不得奉承道:“三公子虽然年少,然其谈吐容止,绝非常人之资。” 天下父母无不爱夸耀子孙,即便陆振这样谨言慎行的人,如今亦露出了欣慰开怀的笑容:“足下怜我,不过使我等老朽心生慰藉罢了。” 敕使仍不忘今日目的,将话题赶忙带正道:“国公家教,本是如此,贵子参知御前,县主必然也不逊色。” 然而仍不忘向敕使道:“近朱近墨,各有不同,小女儿终究稍差些。”说完,还不忘觑了觑陆昭的神色。 陆昭这些年的所为,陆振不是不知道,只是他曾为吴王,这样的身份对于许多事情不便开口,更不可能插手。虽然此次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但是陆振也能感觉到,自己的女儿的手腕越来越老成,力道也越来越深。作为父亲,亦为了家族日后做长远打算,陆振是要借此敲打女儿一番的。但是看到不远处安静跪坐的陆昭的脸上,只有为弟弟感到骄傲的笑意,原本还要说给敕使听的那些训斥的话,竟生生地吞了下去。 “哪里。”此时敕使也不愿意和陆振再打太极,直截了当说,“其实某今日来此,也是替陛下问一问县主的意思。长乐宫女侍中如今有缺,保太后与陛下皆属意县主,只是不知县主是否愿意入宫做这个女官。”说完,敕使看了看坐在不远处的陆昭。这件事如今已被公开谈论,如今也是要问陆昭本人的意愿。 只见陆昭出席,先向敕使施了一礼,又向父母施了一礼,最后正色道:“臣女不才,难以胜任女侍中之位。京华之地,凤麟所聚,唯请陛下与保太后另择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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