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承晚不禁失笑。 辛盈袖如昙花乍现的笑靥令人一瞬晃神,好似千百种颜色交织秾艳。 不过这亦不足为怪,能一举攀下上京城萧肃清举的探花郎,辛家盈袖自然也是美人。 只是这女子行事作风往往出人意料,连元承晚也难得落眼于辛医正的面靥,久而久之倒是叫人忽视她的好颜色了。 待皇后皓腕置于医枕上,辛盈袖微探上身。 手下脉搏流动,辛医正眉头敛平。 几息后,她轻轻收回手。 “娘娘身子并无大碍,只是脉象中空,气血略有虚亏,如此或致白日易疲,夜眠难安。” 辛盈袖顿了顿,复问:“娘娘可有照臣向前所言,每日至少慢步半个时辰?” 元承晚好整以暇地瞥向面色微红的小皇嫂。 年轻而尽责的医正星眸闪动,已然从皇后娘娘的一笑中获知了答案。 她不赞同地敛了眉,目色严肃。 这小医正年纪轻轻便学了太医署那群老家伙的做派。 此刻得知皇后不愿遵医嘱,接下来便是她故作老成、长吁短叹的大段劝谏。 其情之挚,架势直逼朝堂上抵着柱子死谏的老臣。 直要把端庄的皇后娘娘念到头晕目眩,不住讨饶后再三保证,方得她住口。 元承晚对这一程已然很熟悉了,当即便向皇后告辞,避过小医正的紧箍咒。 听云听雨今日未随主子入宫,二女于院中秋千下刺绣。 听外院通传殿下归,满府人登时便忙碌起来。 元承晚甫一回府便要沐浴,她们需提前为殿下备好净面的皂团,调好敷脸的珍珠膏,昨夜熏香的里衣也需揉软过再穿。 待温度合适,再将白芷、茯苓等多种草药混了茉莉调成的花汁子倾入浴池。 听雨带着人往浴池布置,听云立在怀麓院外,面色冷静,有条不紊地吩咐人去取冰镇着的午后小食。 众人手头自有任务,井然有序、来回穿梭于堂中廊下。 衣袂起落间挥散令人慵倦的春气,惊起树上黄莺儿。 听云她们四个是打小便伺候长公主的,很是得力。 是以一个时辰之后,待元承晚浴后便没骨头似的窝到软榻上,触手即可摸到膳房端来的糖蒸酥酪时,也觉很是惬意。 酥酪入口滋味甜软,元承晚心下大悦,留神听着府上长史宋定在花鸟屏风外禀事。 “殿下,富平县七成的田地已然照您的吩咐,令当地百姓耕种,三年免收田租。” “华原别苑也招进一千工匠开凿水渠,最迟到明年春耕便可自新渠引水灌溉华原三分之二的田地,另将旧渠亦加宽三尺余。” “好。” 皇兄在她出宫建府时便在富平、华原两县赐下田地三百顷,她有心为两县百姓减一减负累,只是不好做的太明显。 一个公主,实在不需太多来自朝野的美名。 “还有一事,”宋定嗓音有些奇怪,他略停了停,又绷着声线继续道,“裴御史今日早朝时又参了您一本。” 殿中气氛忽然一滞,只听“玎玲”一声。 是一屏之隔后,元承晚搁下碗盏。 “他参您夤夜宴饮,同伶人举止亲密,不合体统。” 话毕,便听得长公主狠狠咬牙:“这竖子,汝彼母之寻亡乎!” 第2章 相看 宋定更深地埋下头,听云也悄悄掐了听雪一把,生怕这傻丫头憋不住笑。 长公主一向好性儿,待下也宽容,这些年日子逍遥,素日并不大将这些旁人言语放在心头。 偏偏这位裴御史,入御史台四年,三天两头便向皇上参奏殿下一本,每每撩动得长公主大动肝火,咬牙切齿。 殿下天资聪颖,于讽刺人一道也颇有造诣,遣词精妙。 听雨知道,其实很多时候公主也并非就真动了气,只是就势发泄两句。 偏偏听雪这个傻丫头崇拜的不行。 恨不得将长公主的妙语都一一虔诚刻录于脑海,留待日后长公主叱骂裴御史时,她有幸能同公主一唱一和,主仆相得。 说来上京一百零八坊,裴大人可谓声名远扬。 自打崔少卿因英年早婚被踢出排名,上京少女更是将裴时行视作唯一的梦中情郎。 或许也只他们长公主府的人不待见这朵年纪轻轻便遭满城人觊觎的小白花。 更不提时至今日,城中卖花的老板们见了裴崔二人都要想起这二人曾怎样帮他们赚的盆满钵满,从而将牙花撮得更大些。 前因便是四年前,二位新科进士打马游街时,道旁围观的百姓一路从雁塔排到曲江。 拥挤程度,想来比三回九转的曲江还要多了几折弯。 那年的状元便是裴御史,探花郎则是如今的大理寺少卿崔恪。 二人皆系出名门,一个是河东裴氏芝兰玉树的贵公子;一个是早就名满上京的玉面郎君,又是英国公次子,名声籍甚。 喜得贤才的皇帝亲手为前三甲簪上今春开得最好的杏花。 鲜花与年轻郎君骄傲矜贵的眉眼交相辉映,所过之处引发人潮赞叹。 怀春的少女兜了满满一襟鲜花与香囊,力道十足,恨不得一香囊砸昏郎君头脑,最好趁他晕头转向便缔下良缘。 挑花担的大叔挤在人堆中生意火爆,恨不得变出三头六臂徒手接银。 成婚的阿婶也绞断丝帕,只恨生不逢时,再恨恨瞪向身侧的丈夫。 更不消说此后由兰陵小小生执笔,一度令上京纸贵的连环图。 虽画的是江湖恩怨情仇,但明眼人皆知,书中二位主角分明是以状元郎和探花郎为原型。 兰陵小小生画技高超,故事情节也引人入胜,甫一印制便广受追捧。 只是到了第五卷 时,翩翩探花郎突兀死在一无名小卒刀下。 这令观众大为惊异,纷纷摔书示怒,要求重画! 可名噪一时的兰陵小小生竟就此销声匿迹,不知所踪。 后话不提。 总之,众人都在这一场游街得其所乐,徒留扫街老伯到了第二日,面对满街残花香囊欲哭无泪。 若照此论,那么扫街老伯当是除长公主府之外,唯二厌恶裴御史的人。 长公主仍意犹未尽,复骂“竖子匹夫”,听雨早在公主骂出第一声时便遣散了众人。 唯听雪万分投入,听得频频点头,恨不能拊掌。 同一时间,立政殿内。 裴时行长身玉立于御案前,正待皇帝看完手中奏章。 御史大人奉命出巡两月有余,却未被沿途风霜折损半分风采,任谁看去都是清贵君子之态。 倘若他双耳未曾如现在这般红得过分的话。 耳朵实在烫的过分,裴时行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 御史掌监察之职,纠弹百官朝仪,自来到御史台的第一日起,他便深知自己的职责所系。 手中执笔,心中抱剑,向来秉公纠问,并不害怕也并不在乎被人记恨辱骂。 当然被长公主记恨要另说。 他并不愚蠢,早已摸出规律,每次耳热之际,皆在他弹劾长公主之后。 双耳的灼热感渐渐消散,御史大人向来紧抿的唇角轻轻提了提—— 料想长公主已然知晓了他今日的弹劾。 今日的弹劾也很简洁,不过是说到她前夜在玉京楼召三十伶人奏乐起舞,有违礼法罢了。 座上的皇帝哗啦翻过一页,裴时行收敛心神,复将目光克制地落在御案前半寸的地上。 “含光,你书中所奏,剑南百姓中有无盐可食者,是怎么一回事?” 皇帝身材高颀,生来长眉入鬓,一双眼龙骧虎视,鼻若悬胆。 此刻目色凌厉地盯住眼前臣子,威压甚重。 裴时行却不受这威势影响。 只正肃面色,清声答道:“臣奉陛下之命出巡剑南道,一路民康物阜,百姓安居。只是臣途径剑南治下长平县时,曾亲见诸多稚龄幼子身挎布袋,正于道旁拾石。 “细问方才知,他们寻的是上有白晶的硝石。 “盖因盐价过高,普通百姓难以负担,只能以硝替代食盐。 “历代以来,盐铁均由官府专营,剑南并非产盐区,但也应当有官府售卖的官盐;只是如今,泰半食盐均被民间商户私人收购,从中大肆牟利。 “剩余的一半盐即便收归官府趸卖,却因量少、运输路途遥远而被层层加价,致使非盐产区的普通百姓难以负担。 “甚至如臣所见一般,不得以寻石上的结晶硝来作代替,可是长此以往,于国计民生皆大有不利。” 裴时行看眼皇帝愈听愈凝重的神色,顿了片刻,复道。 “臣请求陛下,设盐铁使来监管十三道盐运一事,并在产盐区设立盐院,每年应季由官府统一收购,严惩私人贩卖;在离产盐区较远的地区设立盐仓,常年储备,防止有人哄抬盐价。” 他尽数道出自己于颠簸路途中反复思量的计策,又将官府记录说与君王。 “如今大周每年盐税收入为四十万,但仅依江南两道的盐产量来计算便不止此数。因此,臣以为,此事若成,于民生国体均有大利。” 皇帝听了他这一番陈述,目中流露出赞赏,却并不出言。 只在裴时行准备告退时,皇帝出声唤住他:“含光,你和晋阳是否有何过节?” 裴时行面色如常:“长公主千乘之尊,臣万不敢忤逆殿下。只是臣身为御史,理当为陛下弹奏不法,肃清内外。长公主夤夜宴乐有违礼法,故臣斗胆上奏。” 谈及妹妹,皇帝整个人多了一丝柔和。 元承绎轻笑道:“这等宴乐,多是年轻子弟与贵女参与其中,晋阳尚未婚配,知慕少艾,便随她的意。 “日后再遇此事,卿不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朕这唯一的皇妹便是。” 裴时行一贯俊朗却冷淡的面色上看不出什么,只唇角微压,点头应是。 他自是知晓,近年上京风传他同长公主不和,但裴时行自认并无丝毫针对长公主的意思。 他弱冠出仕,伏惟不负皇恩、不负家族教养。 端看他巡查剑南道两月,方才归来未歇一口气便参了长公主一本,便可知他的兢兢业业。 只是此番连皇帝都嫌他尽职过了头。 年轻御史退出殿外,抬头看一眼湛蓝清澈的天。 只见群雁振翅而过,不留痕迹。 他目中不辨喜怒。 皇帝这话令他警醒,他的确不该过度关注长公主。 是他逾矩,失了分寸;是他因旁的东西乱了心。 只是—— 裴时行藏于袖中的右手指节相错,轻轻搓了搓。 极力抑制住想要碰一碰自己耳垂的意图。 为何她一骂他,这耳朵便烫的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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