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氏根基在河东,北地水草丰茂,裴时行自幼便在马背上长大,却也从未如今日一般疾快驰骋,寒风被过快的马速凛冽地割在入嗓子眼。 狂奔的马几乎要将背上主人的五脏六腑颠出。 可他一刻也无法再等,只恨不得此刻便赶至凉州城外。 元承晚—— 男人在心中默念了无数遍这个名字,每一遍都卷裹起心头血肉,撕扯出一片淋漓痛意。 南安郡的确有异,他此番下郡,终于自山野之中找到了铸兵的作坊,甚至一并挖出了之前皇帝暗派入陇,却无故断联的皇城卫。 裴时行亲眼见着那些皮肉腐朽,化为白骨的同僚;亲眼见着那处作坊中高燃的炉具铁器,暗窟底下深埋的尸首,挖出来时腐臭无比,皮不覆骨。 已然说不出心头是什么感受。 可下一刻却又自那群贼子口中无比绝望地得知另一个令他肝肺皆炸的消息。 凉州城亦有此类作坊。 那作坊就设在官府造置的济恩局之中。 济恩局—— 裴时行记得,他的狸狸曾伏在他怀中,说凉州刺史的夫人邀她同至济恩局施粥赠衣。 裴时行目眦欲裂地盯着面前四肢瘫软的匠人,听到消息的第一瞬间便握紧了手中长剑,旋身飞马离开。 他在路上给无咎传了信。 现下只盼望老天垂怜,盼望隼鸟的羽翼能穿过无情风雪,无咎能快点接到消息,速去济恩局将晚晚带回。 男人一骑独行在风雪之中,身形如箭,疾奔如星。 心头却蓬麻一般乱长出千端思绪,带着棘刺死死勒窒住他的神智。 陇上的炼兵之事勾连甚广,早已暗成规模,官府的济恩局便是明目张胆收容劳工之处。 他们暗中招揽济恩局中适龄的男子,强令他们锻铁炼焦,将人都困在私自开设的作坊之中。 因为济恩局所能容纳的人数有限,那些老弱稚龄的男女被他们视作无用之人。 往往过不了多长时间便被暗中谋害,充作老病而死。 那些不听话的男子亦会被人打死。 被人将尸首堆积在作坊之中,如无用的狗彘一般,只能沤烂在荒野之地。 而受了震慑的男子,为保性命,自然会乖乖听话。 甚至年限一长,原先被招揽的人还能被授予些许职权,如此,这群无辜受害之人便也自甘堕落,同流合污。 原先受迫炼铁的男子亦自愿为贼人的鹰犬爪牙,相互揭发,殴打新来的无辜之众,甚至主动为其搜寻更多的劳力。 这等人都是丧失神智,心如禽兽的行尸走肉。 裴时行不惮与他们对上,亦不惧与这背后的沈夷白正面对上。 可此刻却无比焦心着元承晚的安危。 幸好他自沈夷白离京便安排暗卫跟随他的踪迹,知此人如今身在成纪族中,晚晚如今与他碰不上面。 可是—— 裴时行头脑轰鸣,思及另一个令他绝望的可能性。 “驾!” 男人的呼吸一瞬窒住,前所未有的恐慌和猝然绞杀了他所有神智,掌背青筋凸显,虬结暴突,再次扬鞭,胯.下骏马长嘶一声,奋蹄狂奔。 一道玄黑的身影眨眼便消没于莽莽雪原之中。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通敌 裴无咎一早候在城门, 待裴时行驭马行来时,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他主动上前为阿兄握了缰绳。 裴时行的脸色已晦暗到叫人不敢直视,那张雅致的俊面仿佛被风雪凝冻起来, 目色幽幽,直直望向裴无咎。 似乎是想自他口中听到一个能令他重回人间, 抑或是更深地直坠地狱的消息。 裴无咎知晓他的急切, 低声道: “阿兄,殿下在那驾马车中,无恙。” 裴时行带着雪粒子的斗篷掠过他身旁,径自往车驾上跨去。 元承晚的确被人安置在马车中。 只是她双眸紧闭,无声无息。 他那双已失却常人感情的眸锐利地锁住侍人。 那侍人毛骨悚然, 几乎感觉自己被某种不通人性的兽类盯上。 “医士已来诊治过, 殿下无碍,只是方才被人自后颈劈了一个手刀, 暂且晕厥了过去。” 裴时行颤颤将指放置到元承晚的鼻端, 气流微弱却温热,她还活着。 他在指尖的细弱暖意中逐渐活过来。 而后便俯身将元承晚整个人都抱到自己怀中, 一刻不愿分离。 “你来说方才的经过。” 他垂眸严严实实地将元承晚裹在怀中, 又沉声指使方才答话的侍人。 “回大人, 小公子在一个时辰前收到隼鸟足上的信筒, 立刻便带人赶至济恩局……” 他们的人到达时, 长公主随身带的护卫和武婢已倒了一片,裴无咎心下暗道糟糕,将随行的兵士分散开来, 争分夺秒潜入院中搜寻。 最终是裴无咎发现的长公主。 他带着人一路搜至寺院深处的一处小佛堂前, 恰见一个修道打扮的年轻男子将长公主抱在怀中, 神态迷恋。 那人见了他们, 却似乎并不慌张,甚至饶有闲情地执起怀中女子柔荑,落下一吻。 似乎是对他们的挑衅。 裴无咎观他并非习武之人,却又能做出这般闲散姿态,当即意识到此处或有密道可供其遁身。 他将手背在身后做了手势,暗中调令了裴家府兵自那凤眼男子身后包围。 可那人竟在这一瞬自袖中挥洒出一片刺目的烟幕,欲要迷惑视线,遁逃离去。 裴无咎自是知晓长公主对阿兄意味着什么。 若当真叫人在他跟前被掳去,裴时行恐怕也容不得他。 索性伸头是死等待是死,进退都没有活路,裴无咎当机立断追迎上去。 密道中果然另有埋伏,甚至在寺院之下,大片土地皆被挖空,仿若一个地下城池,锻铁的器具、供民夫们起居饮食的居处,一应俱全。 两方人马交战,最终是裴氏府卫同皇城卫和玄甲军联手,一同在暗道中将人擒获。 裴无咎看出那人对长公主的在意,亦是使了计策,着意要作出舍弃长公主的姿态,对着他二人放箭。 最终沈夷白为了护住怀中女子,终于落了下风。 长公主始终无知无觉,后颈起了淤青,约莫是被人敲晕的。 “我们审了那贼子,可他一直不肯开口,不知殿下是否还吸入了旁的药物……” 果真如裴时行先前所想,沈夷白觊觎元承晚日久,且也同他一样,找了个替身,使了障眼法。 叫众人都以为他此刻仍安在陇西老家。 方才裴无咎同他说话时的确双眼绵红,他武艺不错,如沈夷白那等白面弱男子的确不是裴无咎的对手。 “那医士可有说,殿下何时能苏醒?” 侍人惶急地低首,生怕裴时行迁怒: “医士只说,约莫两三个时辰便能苏醒。” “嗯。” 裴时行面色莫测,但并未生怒,只抬手令她们退下马车。 其中一名侍人放下车帘时瞥了一眼。 那冷冽的男子死死搂紧怀中毫无知觉的长公主,将面孔埋到她柔嫩的颈窝,深吸一口,方才挺直的脊梁也不住颤抖。 仿佛终于寻到主人的兽类,在外人面前的倨傲冷静散去,终于可以放纵着自己在妻子面前显出无助。 抑或是占有。 其中的情绪太过浓烈,压抑不住。 她不敢再看,急急退下。 天幕低沉,黑云自远山天脉浓浓滚压而来,势沉如雷,似乎正在黑天里酝酿着一场极强的风暴雷电。 凉州城今夜注定难眠,官驿处驻扎了许多兵士,个个铁甲银槊,厉目如虎;城中不断有点着火把的军队巡城。 家家户户闭紧门户,却又忍不住附耳在东墙之下探听消息。 谁人不知,凉州城那位新官上任的刺史,屁股都没能坐热呢,今日便生了祸事,全家老小皆被下狱待审。 听说那位乐善好施的刺史夫人杨氏头破血流,不省人事。 竟是被人抬着自济恩局出来的。 抬出来自然也无甚好去处,而后便径直被扔到了肮脏腐臭的狱中。 可这终究是一群天潢贵胄的机谋算计,于城中黎庶而言,不过平添个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至中夜时分,城中宵禁,只有零星犬吠和金柝,街道中只有整齐的铁衣步伐声,众人也就逐渐散了趣味。 各自躺到温暖的炕被中去了。 可凉州官驿今夜却灯火通明,彻夜长明。 裴无咎仍是白日那身打扮,他被两个玄甲军死死拦在门前,却难掩忧急,直接扯着嗓子对着室内人喊道: “阿兄,阿兄,裴时行!你清醒一点,他是朝廷犯人,自有三司负责刑讯察事,你莫要如此!” 室中人毫无反应。 那两名面目冷肃的玄甲军似乎听进了裴无咎的话,一瞬犹豫。 但裴时行下过铁令,他们是军人,只能遵守上峰的意旨。 两人兵戈交叉,劲臂死死拦住裴无咎,仍是不容通行。 风灯明了又灭,裴无咎在门外喊的嗓音沙哑。 他也渐渐无力,垂下脖颈,却终于听得“吱呀”一声推门声。 是裴时行手持一柄长剑,自门中缓缓迈出。 他一身雪衣,此刻却不复风华,沾染了遍身血渍,斩霜剑槽中的鲜血不凝,正顺着主人的步子点滴坠地。 暗红腥锈,点点滴滴落在脚下,踩出一道血印。 男人眉目被檐下风灯映出俊美,可他周身气势太过晦暗,夜风自他身后的屋中卷出囚犯的几声闷痛呜咽,将他衬的彷如玉面修罗。 鲜血淋漓,遍身罪恶。 裴无咎终于可以冲到他面前,厉声道: “裴时行你疯了吗,你是朝廷命官,纵然沈夷白有罪,可你这是动私刑,若叫陛下……” 他话未出口,裴时行抬腕轻松一挽,便将斩霜横在了面前人的脖颈之上。 剑尖所向,是他的亲生阿弟。 “裴无咎,”裴时行的眼眸中已不能用漠然来形容,“闭嘴。” 他死气沉沉的眼眸释出警示之色,却并未再进一步。 下一刻便大步离去,随意地将手中血剑抛给了弟弟。 裴无咎从未见过阿兄如此模样,怔楞一瞬,后退半步方才接住斩霜剑柄,触感湿黏,俱是血迹。 他在冷风中将头脑迅速清醒一遍。 再抬眸看去时,终于得以望见里间那个血肉模糊的“人”。 正是他今日与之有过交手的,陇西成纪沈氏族人,沈夷白。 今夜的陇西陇上和陇右都注定有许多人无法入眠,远处的烽烟和血气几乎蔓延到了凉州的黑天之上。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全在这位通敌谋反的沈氏子。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78 首页 上一页 65 66 67 68 69 7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