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时行不愿抛以旁的男子半分眼神,只敏锐地抓住了她话中字句:“也很是俊俏?” 下一句便又浸饱了浓浓醋意:“殿下,还有哪些漂亮的侍卫入过您的青眼?” 想必是极多的,毕竟长公主府上那三百府卫便生的极其戳人眼。 长公主知晓了他的别扭心思。 虽二人已然心意相通,但她且要提防着这裴氏妒夫时时刻刻起火架锅,不定什么时候便要熬煮出一锅浓醋。 此刻亦有心治一治裴时行:“上京人物多风流,本宫自然见过。” 裴时行沉默不语。 “啊呀,不过谁人都比不过那位,本宫此生都难再寻如他一般神清骨秀的侍卫了。” 这等浮夸的感叹终于激出裴时行一声冷笑。 元承晚觑着他的面色,美目中笑意愈浓: “我同他在凉州见过一面,甫一见面便忍不住抱了上去,那郎君身披蓑衣,窄腰精悍,本宫一抱上去便察觉出他的紧绷。” 裴时行终于听出了她话中所叙,正是他乔装打扮被她认出的那一日。 那一日亦是裴时行记忆中永生无法磨灭的一日。 他的妻子能隔着潇潇雨幕,只一眼便将他认出,而后更是赐予了他一整日的温情与爱抚。 他面色终于松下来,委屈道:“狸狸,你又逗我。” 却不料至此犹未终结,长公主又继续道:“啊呀,你一贯如此脆弱。” “所以本宫同那小郎君温存一日便将衣物一股脑儿地扔到他面前,对他讲——” 她的红唇凑近他的耳畔,话音扑洒热意,一路撩动心脉: “你快些走,本宫的驸马要归来了,驸马最爱拈酸吃醋,若教他知晓本宫给了你,少不得要跳脚的。” 裴时行明知与她温存一日的人是自己,此刻却无端在脑中随着她的话勾勒出一些令他五内皆炸的画面。 “元承晚!” 他将她的玉臂锢在头顶,牢牢困在车壁上,胡乱地低头啃咬下去。 “你再敢如此胡言乱语,我便……” 未待长公主挑衅地追问裴时行“你便如何”,下一瞬,她结结实实地知晓了此人的恶劣。 这是一驾驰骋于官道上的马车,车外有众多护卫侍人,苦她一个人沉浮在海里,却要死咬朱唇,生怕被人知晓。 官道亦并非处处平整,四只轮轴下颠簸的力道和弧度成了最为天然的助力。 裴时行却还在此时坏心地打她。 长公主盈盈泪眼再抛不出半分挑衅。 她已然是潮水灭顶,却还要听他故作冷肃的训斥:“狸狸,不许哭。” 凭什么不许呢! 他已是如此可恶,白日便敢伤风败化,却至此不知反省,反而要阻她哭音。 长公主被人覆住口,呜呜难言,眼中却大滴大滴地挤出泪水。 裴时行抬起粗粝的指擦去眼泪,满意地望着她的叛逆。 口中话语同唇畔笑意一般意味深长: “哦,又哭了啊?那就不能怪我了。” 神女既然慈悲如斯,愿以身饲喂恶兽,便要慷慨到底,令他餍足才好。 她又怎能知晓,此刻的泪水于事无济,却能诱他更为兴奋地对她逞凶。 奔驰的马车一如离弦箭矢奔星,穿梭在旁人无法窥探的境地里。 有人在暗里一步步堕落。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好时节 正月二十七, 返京的长公主决定入宫,亲自去会一会故人。 这日天气极好,是上京冬日少有的晴好天, 日华自沉沉蒙蒙的天色中穿云破雾,迸出万丈辉煌。 长公主并未惊动旁人, 只轻车简从自府中出发, 却在行过护国寺时,遇见了一早便候在丹凤门下的辛盈袖。 她同辛盈袖已近两月未见。 所有的荒唐动乱都起于那个风雪砭骨的除夕夜。 听闻这两月间,大理寺少卿崔恪挺身相护如今已然仙逝的谢后,却因后脑正正撞在石基上而不幸昏迷,几乎就是半死之人。 可终究有妙手回春的辛医正为妻, 崔恪这一遭有惊无险, 已于数日前清醒。 清醒的第一日,辛盈袖便叫他亲笔签下了和离书。 她如今无拘无束, 复归自由身, 却仍是辛医正。 长公主唤住马仆,亲自下车相迎。 短短两月, 再次四目相对, 竟恍如隔世。 她细细端详辛盈袖, 见她衣裳简素如昔, 一头青丝仅以一枚素钗挽起, 比之向前的跳脱,如今的辛医正周身平添许多稳重。 风动衣衫,袖袂轻扬, 好似稍稍被吹皱的一陂静湖。 如今想来, 她那段时日的神思恍惚, 是一早便知崔恪同谢韫有旧。 “袖袖, ”长公主握上她的手。 还好,是温热的。 “你怎在此?可是有话要同本宫说。” 辛盈袖梨涡深深,愈有静水秋湖之美。 或许也只有至柔的水方能抚平投入水面一切的伤害,转瞬便重归平静。 “殿下,臣的确是在此地等你。” 她接着说出了令元承晚稍有讶异的第二句话: “您是要去见谢娘娘,是么?” 元承晚不知为何,竟无端红了眼眶。 她抬手将拂至辛盈袖琼鼻处的一缕碎发顺回耳后,轻轻颔首:“袖袖,的确如此,我欲要……” 辛盈袖看出了长公主美目中盈满的歉疚,轻轻摇了头: “殿下,臣无事。臣候在此处,只是想劳你带一句话给谢娘娘。” 她垂眸片刻,复又笑开:“你就说,她的命是我花费数月,独自度过无数个不眠之夜方才救回来的。” “所以,”辛盈袖又现出些从前灵动顽皮的神态,“让她好好活下去。” 两个女子的手紧紧握在一处,她们分明是懂彼此的。 犹记七夕时,她们三人一道登花楼,拜明月,彼时情挚,亦未能料想到如今日一般的局面。 只是这个世道,她们身为女子,曾在一同拥抱取暖,若当真论来,究竟是谁的罪过更大呢? 辛盈袖就此飒然而去。 女子的背影依旧纤柔,可脚下迈出的每一步却又是有力的。 长公主自身后眺去,依稀记得仲夏时节的某一日,辛盈袖顶着毒辣的日头候在宫门外,而后亲手为她递上两张方子,那时的她也曾如此刻一般,遥遥目送着辛盈袖的背影远去。 不改的柔弱,不改的坚定,不改的赤诚。 明月阁的确有冷面玄甲的兵士层层把守,皇帝亲自将妹妹送至阁门,而后背身静候。 容她二人有一刻的交流。 谢韫产子两月,从前雪白的面色竟在这一日日的囚.禁中渐渐红润起来。 她是戴罪之身,甚至是世人眼中的已死之人。 长公主见到她时,谢韫正端直地跪坐在书案前,手上字随笔动,正在抄写着什么。 她簪发尽解,粗衣素裳,只一根布帛系住发尾,周身气质清冷。 在这幽幽宫阁中仿佛是故纸堆中生出的魂灵,已一个人静默了等候了千百年。 听得来人蛩音,专心伏案的谢韫一瞬紧张,却在下一瞬意识到,这般轻柔的步调,并不是惯来习武的皇帝能有的。 “拜见晋阳长公主。” 谢韫目中蕴了浮光,并不多言,只恭敬地投体伏拜。 “谢氏,” 长公主并未受下这一礼,她惯常称她一声皇嫂,今时今日,却要在心头刻意提醒过自己,人物尽改。 元承晚要亲口地问一问她:“万寿宴上对我下药,意欲设计我的人,是你?” 谢韫阖眸,也阖住满腔愧痛:“是我。” “为何?” “为何?”她轻轻叹了一气,第一次对着一个人剖白内心,“我自幼体弱,怀喜两次都无法保住腹中子,那时并没有盈袖,我已然是无子之相。” “我一早便在心头震恐,怕皇帝总有一日会选新人入宫。 “无子的女人在后宫又该如何生存呢?” 且还是个受着皇帝当下的宠爱,被他高高架起向世人宣告过的唯一挚爱。 “所以我想为自己寻些倚仗。纵有一日人老珠黄,我也可以安稳终老,不必莫名身死在冷宫之中。” 真要论来,崔慎同她才是真正的表兄妹,谢韫曾亲眼见着她那个地位卑微的姨母是怎样得了主君一时宠爱,又在之后被弃如敝履。 甚至身殒朱门之中。 而后又是崔夫人对她的鄙薄与训斥。 谢韫素来对她怀恩感念,将她视作母亲一般的存在,却在那一刻的体无完肤里,意识到自己的卑贱。 她本就无父无母,亦不能将姨母视作母亲。 而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呢?她如今也记不清了。 可人的下滑又需要多少理由呢,谢韫不必为自己的罪过开脱,她的种种过往,一言以蔽之便是识人不清,同崔慎狼狈为奸罢了。 她的确可以在此刻对着元承晚坦诚自己午夜梦回的惶惑无依,茫然无措。 也可以为她的罪名镶上一个光鲜些的名头——她是为了替崔慎的生母,自己的姨母报仇,这才愿意与崔慎联手。 唯独在算计元承晚的这件事上,她一句都不辩解。 故而她只是沉默下来。 今日这般晴好的天气,或许并不适合聊令人伤怀苦痛的旧事。 长公主听她道完,沉默许久方才起身,长吐一气: “谢韫,你的确欠了我,也欠了袖袖。她让我转告给你一句话,你的命是她救回来的。” “你要好好活着。” 元承晚的衣裙轻动,擦过殿门。 在背光之处,谢韫终于忍不住泪意。 可那将要离去的女子却又止步在门口,而后低而快地道了一句: “你好自为之,我一月会来看你一回。” 话罢便径直离去。 谢韫的确觉得自己欠了她们。 可这债好似越累越多,还也还不清了。 乌发素裙的女子独自一人,闷声哭到气吞声断,却又在听到阁外脚步声时,胡乱抬手抹干了面上泪痕。 而后目中带着积年不化的冰寒,冷冷质问道:“你来做什么?” 元承绎亦是面目冷然,眸光中带了刻意的稀奇,出言讥讽道: “谢韫,如你这般狠心之人,也是会流泪的么?” 谢韫不答。 他却不依不饶,扯着她的腕子将人拉了起来,起身的动作间打翻了案上佛经笔墨。 一片凌乱里,皇帝将她桎梏在身前,抬手重重抹过她眼角泪痕。 他话里满是不甘语气:“谢韫,你就当真如此狠心,连孩儿也不管不顾?” 谢韫被迫仰着颈子,却只冷冷睨他。 元承绎怒极反笑: “听闻母子之间总有感应,若孩儿哭啼腹饿之时,母亲亦会有所感知。因为这处,会涨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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