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的那个笑意开朗无拘,小的那个把小手搁在阿娘手心里,也害羞地抿出了笑弧。 皇帝在原地默默望了一会儿,方才深吸口气,提醒着自己,如今的境况究竟是何种模样。 “阿湛,你怎会在此地?” 你怎会和她在一处? 当真是母子天性么,四年未见,竟也能在短短几日便熟稔起来,叫你也会不自觉地想要靠近她,亲近她。 可是她凭什么呢,她都不要你。 小太子终归是对父皇怀着敬畏,闻声一跳,立马恭恭敬敬地对着元承绎行了个礼: “父皇,儿臣来看看戚娘娘。” “看她?” 元承绎眉眼中流露出些只他二人方能心知肚明的讥讽。 他俯身抱起儿子,点点元湛的小鼻尖,仿佛是在谆谆教诲无知稚童: “阿湛,父皇教你,并非所有人都值得你付出真心以待,有些人狼心狗肺,向来喂不熟。你赏她块肉,她不仅不会对你摇尾巴,转头就能攀咬你。” 元承绎口中说着意有所指的诛心之语,余光却瞥向那垂头不语的女子。 丝毫不错地自她眉目中望见清晰的愧痛神色。 可他心头的郁结却半分没有被纾解。 只因这四年日日夜夜折磨着谢韫的愧疚里,从未给过他这个丈夫半分位置。 谢韫显然也是极快便想通了这个关节。 她从未对不起元承绎,又何必要对着他表露出自己的情绪,何必要受他的话刺痛。 “元湛。” 谢韫仰头望那个被他高大的父皇抱在怀里的小男孩。 “日后你少来见我了,要么多在上书房待待,要么就少管劳什子功课,多去四处耍玩。” 小太子神情有些沮丧,疑心自己并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好孩子。 可元承绎却听懂了她的话外音。 生在帝王家,元湛此生注定不会平凡,亦不会平顺。 他要么在漫长的忍耐和刻苦中独自完成为君者所须承受的一切历练,日后成为足够优秀足够称职的继承者。 要么就干脆什么都不要学,做一个一无长处,却也毫无威胁力的富贵闲人。 唯有这两条路,能保他平安终老。 元承绎沉默了片刻,将儿子的小巴掌自脖颈间拉了下来,放下了他: “阿湛,去罢。阿耶会安排太傅为你多加些课业,你日后要更加勤勉才行。” 闷闷不乐的小太子不敢有半句反抗,垂头离去。 身后的一对父母目送他小小的身影渐渐远行,心头却各有所思。 却不料那小儿虽然不敢反抗元承绎,却也不甘心就此离去。 他垂头出了殿门,下了石阶,却又悄悄藏身在了檐角宽大的柱子之后。 柱子恰好完全遮住他小小的身子,元湛甚至还谨慎地回身,对小黄门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复又对着殿门外头欲言又止的大内官龇牙威胁,做了个自以为凶恶的表情。 李德海吞了口唾沫,只能故作不见地背转过身子,无语地抬眼望天。 然后元湛便亲眼见到了一幕令他觉得新奇又诧异的场景。 可惜依他四岁的心智,尚且无法参悟大人间的情葛纠缠。 父皇仿佛是同妖妃争吵着什么,他看起来有些激动,墨眉紧拧,同从前在立政殿训斥大臣们的表情一模一样。 可妖妃却垂着头,恍若未闻。 任由父皇一人站在她面前说的口干舌燥,她却饶有闲情地给自己斟了杯茶,正细细撇开浮沫。 太嚣张了! 连元湛都如此认为,元承绎自然也被她这全然藐视的态度激起更多怒意。 他弯身拽着妖妃的胳膊将人扯了起来,扯着她重重砸进了自己的怀抱。 父皇仿佛是怒极的神色,妖妃看起来十分柔弱,被扯的晃了晃,幸亏有父皇撑着她才险险站稳。 而后她被压在父皇怀里,静静听着他的控诉,美人面上一双深长的娥眉也越蹙越紧,最后仿佛是烦不胜烦。 元湛眼瞧着她抬手,漫不经心地抚了抚父皇的脸,又一路抚到他的耳垂,轻轻勾了勾。 手法无比熟稔。 父皇的声调登时便降了下来。 可他口中控诉不停,妖妃也敷衍地点头,应了几声。 仅仅如此,父皇便完全被哄好了,松了桎梏,复将她整个人都重新搂进怀里。 仿佛方才抱他一般。 小太子既觉惊讶,又觉得这副场景似曾相识。 他试着回忆了一下,而后骤然想起,妖妃方才抚父皇的手法,像极了他抚粉鼻雪时的模样。 粉鼻雪是羽项国去年进贡的一只小番狗,素日便是一副撒娇卖痴的做派,惯爱在他伏案凝神完成太傅布置的课业时从旁扰乱。 主人越是忙碌,它便越是起劲作对。 可元湛只消腾出一只手,这么随手一摸,那小番狗便心满意足,服服帖帖。 父皇素日并不待见这只狗,可若他知晓粉鼻雪其实与他有些共通之处,想必便能就此放下对犬类的偏见。 可惜不待他亲口将这一新奇的发现告知父皇,便叫那妖妃发现了他的踪迹。 元湛方才看的太过投入,一时惊讶,竟不自觉将半边身子都自柱后露了出来,正正好好被谢韫望见。 她下颌抵在父皇宽阔坚实的肩头上,一大一小四目相对,妖妃对着他皱了皱眉。 小太子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生怕她要向父皇揭发自己,已然缩起脖子,做好了被父皇骂到狗血淋头的准备。 可妖妃却主动抬手搂上了男子的腰,愈收愈紧,主动往父皇怀里靠了靠,就此站定这个姿势。 不欲让元承绎转身。 这才对着元湛扬了扬下颌。 这是要帮他遮掩,叫他快逃的意思。 小太子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妖妃对他的讨好,脚底抹油,速速遁走。 至中夜时分,正仪殿的灯火烛影终于寂静下来。 谢韫玉肌汗湿,气若游丝。 她艰难地抬手去推皇帝沉重的身子:“你出去。” 元承绎不为所动,眸色深沉地凝视她半晌,忽而开口道:“谢韫,再给朕生个孩子吧。” “生不出。” “谢韫!”元承绎狠狠顶了回去,叫谢韫疼痛难忍地蹙眉,“别以为朕不知晓你每次一个人在湢室里都干了些什么。” “你抠得干净吗?” 谢韫用一种诧异的眼光打量他,好笑道: “你既然知晓,又何必说出来呢。我的确生不出,你可以去寻旁的女子生。” 她此生都不会再相信任何一个男子,直至此刻也一意孤行地认定元承绎终究会纳妃。 元承绎又同她呛声:“朕是皇帝,朕都不急你急什么,轮得到你急么!谁跟你说朕不纳妃,睡腻了你就去寻别的女子。” “你竟还不腻么?陛下,你可真是贱得慌。” 元承绎被她一堵,心头负气。 可眼下境况也不太好发脾气,衣不蔽体,平白失了气势。 他便也就此沉默下来。 谢韫已是倦极,力不能支,也懒得再叫他拿出去,渐渐睡了过去。 殿中安静了许久,沉默良久的帝王却飞快地低声说了一句: “阿韫,从来都只有你。” 少时没有过晓事宫女,如今、日后也不会有旁人。 谢韫,只有过你,也只能是你。 可怀中的人娥眉微蹙,已然睡熟过去,并未听到素来骄傲的帝王偶然的一瞬低头。 元承绎也不在乎。 其实想一想,他背叛过她,她也背叛了他,所以他们本就互相亏欠,就该这么折磨彼此,到此生终了。 他算不上很好的男子,她亦不是什么好人,所以两个不好不坏的男女也可以凑作一对,就这么不好不坏地过下去。 毕竟深夜寂寞又漫长,他已然独自度过了上千个没有她相伴的夜晚,如今失而复得,怀里若有了温度,怎样都会比一个人更容易入眠。 帐中的男女沉沉睡去,灯花荜拨爆了一声,而后默默燃尽最后一丝光明。 元湛是在七岁那年知晓谢韫的真实身份的,彼时他正和裴隐一同在城楼上吹风。 两个一样高的小身影被夕阳在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他伤心又愤怒,却只能对着阿隐开口倾诉: “孤没有料到,她就是我的母亲。多么可笑,她在我身边三年都不愿告知,就这么骗着我——世上真有这么狠心的母亲吗!” 裴隐一双清澄的眸素来平静,她望住身旁委屈的太子,话音轻细: “阿湛,不要这么说,她生下你便是对你的恩情。” 她比阿湛知晓更多的内情,却也受过阿娘的教诲,阿娘说,那些都是往事,便让它成空。 阿娘特意嘱咐过,不要让阿湛知晓。 “除了是你的母亲之外,她还有旁的身份。我们作为小辈,她生下你已然足够伟大,你不必在心头怨恨她。” 元湛沉默了一会儿,想起这三年间谢韫偶然也对他露出浅淡的关怀。 再次开口时,话中哽咽已然平复许多: “她在明月阁待了整整四年,四年都没能见过天日。阿隐,你可曾去过远方?” 裴隐自然去过。 她随阿耶阿娘去过河东,亦多次出京游玩,她如今不过七岁,却已然用脚步丈量过大周的无垠疆土。 见过层林尽染的秋日好景,也听过万仞青山间的渔歌互答,亲眼见证过万丈红日自地平线喷薄而出,一双尚且柔软的手掌已经握过乡野农人的锄头,踩过新翻出来的湿润泥土。 可阿湛还没去过,故而她只是对他说:“阿湛,我也没见过远方。” “那我们日后一同游遍大周可好?” “阿湛,我相信你,总有一日你可以踏遍大周的每一寸疆土。” 其实阿隐晓得,他除了带着自己,还想带着他的娘亲一同去看远方。 只是小太子的别扭心意怎么能被她戳穿呢? “阿湛,”她笑了笑,“我相信你一定会长成一个很好的人。” “阿隐,你也是。” 晚风轻柔地拂在面上,如纱的红日霞光将他们的面孔映的金红。 皇城沉默地伫立在上京城中,山衔落日,上京被笼罩在一片静美暮色下。 可他们远远眺望,上京城外有飞瀑流泉,击石如万壑雷;悠长的清泉流出深山,载起人间烟火,顺着河道汇入江河汪洋。 林中松涛如诉,茂翠深直;倦鸟俯瞰过大周的土地,掠过晚风中大片起伏不定的稻浪,如波如澜。 城外鸡鸣犬吠,炊烟袅袅,不知是谁家孩童放飞了纸鸢。 正是太平好年景。 作者有话说: 帝后大概就是酱紫了~ 其实我之前写阿隐出生时“黄气抱石”“漫天霞光”,是以前读《酉阳杂俎》时描写某位皇帝出生的吉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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