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一扇格外高大的朱门前停下,守在门边的骑在马上的卫士一见到马车便立刻坐直了身体,他高高挥动手中的仪刀。 朱红的大门一扇扇洞开,而守在门后的仆从则如同风过的落叶,沉默的一个个在道路两旁面对着行过的马车跪下,低低的垂下头去。 南乐在马车里,看不见外面的场景,只觉得一进门整个世界都好像骤然安静了下来,方才街道上的繁华喧嚣随着大门开启的声音而逐渐消失。 马车好像独自行走在一条空寂的长路上,哒哒哒的蹄声与车轮滚动的声音混在一起,似乎还能隐隐听见从长路尽头传回森凉的回响。 一个人一路跑进园子,高喊道:“孙管事,孙管事。来啦!来啦!” 人群耸动,女子们高兴的交头接耳。 “太好啦!终于来了!” 孙管事不悦的重重咳嗽了一声,“什么时候了?还在那里照镜子!现在照来得及吗?都给我安静下来!” 一众妙龄美人顿时噤若寒蝉,齐齐低下头去。 孙管事阴冷的目光一个个扫过去,“等一会儿那北靖的新主来了,你们都给我好好的表现,把浑身的媚劲都拿出来,给我把人勾住了。听到了没有?” 女人们怯懦的低声应道:“听到了。” 孙管事满意的收回目光。 他在此已有数年,刚进来的时候还是成王刚修好园子,那会儿饥民遍地,多得是人争着抢着要近身来行宫伺候。 他那会儿年纪还轻,生的唇红齿白,一眼就被挑中了,就这么着进行宫做了个没子孙根的奴才。 后来这座行宫的主人换了又换,他们这些个奴才倒是一直安安稳稳的过着,因着这地方始终是个权贵寻欢作乐纵情声色的好去处。 本来管着行宫的另有老太监,不过换一次主人,便总要死一次管事的。 现在没人比他资历更老,便轮着他做这个管事了。 这一次行宫又换了主人,孙管事实在摸不准来的这位北靖新主是什么样的脾性。但听说过当年沈破雾是个极好女色,又暴虐至极的种种行迹。 想到此,管事不露痕迹的看了一眼身后成群的美人,悬在喉咙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 马车渐趋渐进,他快步迎了上去,扑通一声跪在车前。 一众女子也紧跟着齐齐跪了下去。 孙管事的腰弓得如线一般,跪在地上,低着头,满脸热情笑容,“万岁万岁,万万岁,陛下,您可算来啦!” 马车帘缓缓掀开,走下车的并非男子。 南乐一只手搭着丹心的手,另一只手微微提起裙子,伸出一只脚小心翼翼的踩着马凳走下来。 她身上穿一袭浅金色宫锦长裙,裙褶逶迤落地颜色殊丽,遍绣缠枝花,日光一照衬得皮肤更加清透无暇,整个人便像是被黄金嵌着一抹莹润的白玉,华艳富贵得直逼人眼。 孙管事咽了一口口水,头皮发麻,浑身颤了颤。 南乐举目好奇的望向四周。 近在咫尺的玉楼被林木半遮半掩,楼侧种着郁郁葱葱的林木,楼后便是一座假山,连带着这一处都地势独高,由此看去,只见远近假山清泉,错落有致,清水环绕着玉楼,满目浓郁又让人心旷神怡的绿。 不像是在金平城的刘家住着,还能看见人,听见丫鬟们的声音,这里空旷而幽静,听不见人烟,只有鸟鸣与潺潺流水之声,仿佛置身于山水之间。 尽管看起来像是在山水之间,但南乐看过真正的山是什么样,只觉得这景漂亮却又虚假,处处都是布置过的痕迹。 她实在是惊奇,又难免有些快乐。为自己的所见,增长了一处新的有关于美丽的记忆而快乐。 原来世上最像是神仙所居的地方,便是住在山水之间。 这些贵人真有趣,他们若是想要住到山上,想要看到这样的景色,在山上随便找个山洞不就是了,又何必花费这样大的力气呢? 碧血不似南乐那般只顾着看景,一双眼睛直直往人身上扫。 她冷冷扫过孙管事身后那群涂脂抹粉,衣衫轻薄的美人,最后狠狠瞪了孙管事一眼,怒声道:“大胆,我们娘娘也是你一个奴才能直视的?” 孙管事连忙低下头去,吓得面色惨白。 南乐回过神来,见人脸都吓白了,那轻轻揪了一下碧血的袖子。 碧血咳嗽了一声,“行了。也就是我们娘子心好,都滚下去吧!再敢带着你这些庸脂俗粉的在人前花枝招展,小心你的皮!” 孙管事如蒙大赦,“不敢了。不敢了。小的再不敢了。” 他连连鞠躬,被碧血不耐的喝止,这才带着一群美人狼狈离开。 丹心看着他的背影,附在南乐耳边低声道:“娘子,我看这行宫的人还是都换了好,留着这么些人,谁知道他们中有没有包藏祸心的。” 南乐扶着腰,困倦的打了个哈欠。 碧血,“别说这些了。快扶娘子进去休息吧。这一天可是累坏了。”
第九十一章 赵嬷嬷是人到门口才接到消息, 喜悦万分的迎出来。 帘卷玉钩斜,九衢尘欲暮, 林晏弯腰自车中走下。 “少爷, 您怎么突然回来了!可巧刚才夫人还在念着您小时候爱吃春笋,您这就回来了。婢子这就让他们赶紧去加一道春笋。” 话还没有说完,林晏长腿一迈, 已经进了门。 赵嬷嬷这才察觉到情形似乎有些不对。 她快步追上去,看了一眼林晏的脸色,心念电转间有了个猜测, 却还是强笑道:“少爷,您这一身风尘仆仆的赶回来,脸色这么憔悴。是京中有什么急事吗?” 林晏冷淡的扫来一眼, 眼下染着一层阴鹜, 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眉心紧皱着,似乎在极力压抑着怒火。 赵嬷嬷打了个寒颤,脚步一顿。 林晏没有再看她, 径直往里走去。 触目的景致比林晏离开时更为美丽, 精心栽种的林木生出翠绿的叶片,鲜花开得尤其好, 一切如常, 看不出半点曾遭过火的迹象。 林晏走在家中熟悉的路上, 紧悬的心好像也可以稍稍放下一些。 赵嬷嬷紧张极了,一面转头打发了小丫鬟去传信,一面又不敢上去开口, 只能跟着林晏一路走。 还未走过石门, 一股焦味便迎面扑来, 林晏额头青筋跳了跳,脚下似有千斤重。 他深吸一口气,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有那么一刻他几乎动摇了,想要掉头就走。 好像只要此刻不走入这扇门,南乐就仍在那里等着他回来。 那一次隔着珠帘的相见,就不会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总有一日,他们会再在人间相见。 一见到他,南乐会用一双乌亮的双眼亮晶晶的望着他,一见到他便笑,笑得那么甜,如同过往一样,如同日日夜夜他所梦见的那样。 林晏自己都不知道他原来是这样一个胆怯又可笑的人,到了这般地步竟还想要自欺欺人。 从金麟赶回新京,一路上的焦灼与急切,在真正抵达终点,换回的却是更剧烈的恐惧与不安。 像是判了死刑的人,终于等到了行刑的这一天。 他沉默的站在原地,后颈一阵阵发凉。 这么站了不知道多久,他僵硬的拖着脚步迈过的门槛,走入那扇石门。 门后是坍塌倒下的屋子,化为木炭的花草,外皮焦黑,只能勉强站立的林木,连假山的山石都被烧灼发黄,一切都蒙着一层不详又可怖肮脏的焦灰。 那柄悬于他后颈的斧子沉沉落下,鲜血四溅,砍出一道可怖又新鲜的伤口。 林晏感到颈骨的缝隙中传来脆响,一瞬喉头腥甜,尝到了仿佛鲜血的滋味,疼痛得难以喘息。 他低下头,看着那一堆坍塌的屋梁瓦片,红了眼眶。 他踢开横梁,俯下身去一件件的捡起瓦砾往外扔,不多时就扒的满手脏污,被碎片破了掌心,血一滴滴落在焦灰上,在残片上留下肮脏的血指印。 一门之隔,只是一门之隔而已。 怎么可能里面烧成这样,外面分毫无损。 他不信,不信南乐会死在这里! 赵嬷嬷看得心疼,忍不住出声阻拦,“少爷,您别挖了。人已经死了。” “不可能。”林晏低吼道:“你们都过来你们愣着干嘛?都给我挖啊!把人挖出来!她就在下面!” 明明说着不可能,却又要让人挖,这实在是没道理。 更何况,所有人都知道这起火已经是多日前的事情,便是一开始火灭的时候人可能还没死,这么长时间没有食物没有水压在下面也早该死透了。 脚步声从背后靠近,林夫人带着几个婆子闻讯匆匆赶来,看见的便是这样一个形销骨立的人影。 他背对她们,跪在焦土中,徒劳无功的一次又一次捡起脏污的瓦片碎木,像个疯子一样疯狂的刨着废墟。 “你这是干什么?”林夫人,“快快,去将少爷拉起来。” 一群人冲上去,七手八脚的将人拖开。 林晏瘫在地上,任由人拖拽着,像是一道同样经过火的树,周身笼着低压,却又碰一碰好像都要碎了。 他的声音很低,“为什么只有这里起了火?” 林夫人听到林晏回来的消息,便知道会有这么一遭。 她拧着眉头道:“我早说过,你不该将她带回来的。你根本顾不住她。” 林晏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他的亲人总是知道往哪里捅对他来说最痛,并且能够又准又狠的捅下去。 在这里每个人都对他有恩,握着恩情的筹码,就可以肆无忌惮理所应当的践踏他,嘲讽他,管教他。 他能做什么,他什么也做不到,他是一个男人。 痛苦的母亲与姑母,她们那么可怜,想要他包容。他是她们彼此争夺的宠物,是她们互相攻击对方的手段。 她们太在乎他了,爱的他将要窒息。 他只想要一点可以喘息的机会,一点放纵的快乐。 这世上唯一一个于他有恩,却从未以此作为筹码的人被埋在了焦土里。 他根本顾不住南乐。 南乐的死亡就是因为这样简单的原因,因为他没能照顾好她。 他自大又愚蠢的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一厢情愿的以为只要他决心承担责任,决心脱离母亲与姑母。 只要他获得了官职,警告过母亲与姑母,向下人表露过对南乐的在意和宠爱,就不会有人伤害她。 他只需要一点时间,就这么一点时间却让她死在了这里。 他实在低估了她们的狠毒,也实在高估了她们的容忍程度。 如果……如果他再谨慎一点,如果他计划的再周全一点。 如果他将她一起带去金麟。 日光火辣辣的照在人身上,林晏忽然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厌憎与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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