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夫人尖声道:“这么多年,我们连出门都不敢,生怕毁了林府的清誉。我这辈子为了养大你们兄弟,我付出了多少。我从前如何教你的?你哥是如何教你的?你这样对得起你哥吗!你竟敢对我这样说话!做出这样的丑事!” 林晏平静的听着这一番情绪激动的辱骂,似笑非笑的勾着唇角,噼里啪啦的板子好似没落在自己身上似的镇定,含着笑应声,“是对不住,谁也对不住。我活着便是对不住你们二位。” 林夫人重重一个耳光打在他的脸上,“我林家清白传家,生出你这样的孽种,实为门户之祸!怎么当年死得不是你呢?早知道今天,我南渡之时就不该,不该拿你换了自己的儿子。” 这样一句话,林夫人第一次说的时候让林晏愧疚至极。 可现在已经是记不清多少次出口,林晏再听到便也只剩下不出所料的厌烦。 被抬出祠堂时,他远远的看着门廊下立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她一身的素白,掩面而泣。 从身姿到气质都跟那两位年长的夫人一模一样,好似一个年轻了许多岁的母亲。 他的母亲与姑母,总能这样精准的挑出下一个如出一辙的林夫人。 就为了他这多看的一眼。 他那位寡嫂又遭了二位长辈好一顿责罚,在园子里关了三月的禁闭。 儒家重孝,旁人只有一位母亲要孝敬。 林晏却有双份要孝敬,一位母亲,一位姑母。 他享受了双倍的母爱,便该拿出全部去回报。 不,拿出全部也远远不够。 宁安候府这二位夫人都是远近闻名的节妇,陆夫人先守了多年的活寡操持林家上下多年,等自己那个花心多情的丈夫一命呜呼,孤儿寡母艰难度日,要守着贞洁拉扯大两个儿子有多辛苦不必再提。 林夫人更是在南逃的路上,在仅有的车马不够装下所有人的情况下,舍了自己的幼子换了兄长的儿子。 此等义举,林晏想破了脑袋,也不知道该如何回报。 原本还好,这双份的母爱会平摊给他与兄长两个人。 这份回报,也理所应当由他和兄长平分着支付。 躲在长子长孙后面,她们容许次子做个不成器的混账。 可现在只剩下他。 林府丢了一个长子长孙,他林晏成了新的长子长孙。 她们双倍的好,总好得让林晏想要逃。 惩罚落下来,照旧也是双倍的,管教也是双倍,一切都是双倍,连挨骂都是两位一起骂,原本打十下,一个累了,总有另一个顶上。 总在这种时候,她们才空前团结。 那一顿家法打的虽然狠,但对早被打习惯的林晏来说造不成什么伤害。 他躺了几天,刚养好腿上的伤,就顶着巴掌印翻了墙出府,奔向老相好的温柔乡。 至于那位宋夫人,他再也没有见过。 当然不出意外的,宋三娘也没能嫁进侯府,做了那第四尊神像。 从回忆中抽出身。 端详着眼前的故人,林晏眉眼倦色浓重,忽的一笑。“你也死了吗?” 宋夫人面色大变。 林晏推开怀中人,抚了抚眉心,“可我想见的人不是你。” 眼前熟悉的故人,满桌的美食佳肴,远处的行人,一切都不断崩塌。 他重新陷入黑暗,思索着,他想见的是何人呢? 朦朦胧胧之间,他隐约感觉到一只手拿着湿热的软布替他擦拭着脸颊,唇齿之间多出些微苦涩药味。 这一次是回到了在船上的那段日子吗? 可南乐难道也死了吗? 南乐怎么会死,难道那杀手不仅来了他这一处,连她那里也去了? 她被他所连累,一同死了吗? 想到那素来活泼的姑娘会被残忍的破开心口,切断脖颈,流进鲜血,受尽苦痛变成一具不能动弹的尸体。 林晏心口揪紧,忽生出慌乱,急切的想要睁开眼睛,看一眼身边的人。 真奇怪,他知道自己的死亡时并不感到多慌乱,也不觉得很惋惜。 此生虚幻若秋草,转瞬即逝。 他早设想过千百次自己的死亡,当死亡真正到来,并无太多感怀。 这一生尽管短暂,他却已纵情享受过太多快乐,仔细回想并无什么遗憾之处。 他心知自己的快乐,很多时候无可避免的伤害了他人。 他愧对很多人,欠下了很多难以偿还的债。 但南乐不同,她这一生并未做过一件亏心事,并未伤害过一个人。 她甚至没有享受过一天富贵,没有过过一日的好日子。 若她因他而死,那么他所欠的债上便又添上了无法偿还,最为沉重的一笔。 南乐虽出身低贱,为人粗俗,她这条命不算贵重,她有一千种缺点,有一万种上不得台面的理由。 但她不该如此殒命,不该因为好心救了一个王八蛋,而被连累得连性命都没有了。 那条命哪怕就算再轻如鸿毛,落在林晏这里也是重过泰山,沉沉的压在心口,让他难以喘息,心痛难忍。 躯体根本不听使唤,林晏清醒的意识被困在身体之中,听着身侧的人坐下,离开。 焦躁的心情到了顶点,只能无可奈何的平息,一点点被化去,随着时间流逝,在身边脚步声一次次远去又接近之后变成了安心。 感受熟悉的温柔照料,林晏从安心之中,忽然觉出一股心酸。 这样的照顾,南乐如今已不会用在他的身上。 他回到家中,只剩下冰冷的屋子。 没有人会再等他回家,也不会有人再记挂着为他添一点衣服,不会再有那样一个傻的姑娘不求回报的对他好。 甚至南乐连再见他一面都不愿意。 曾何几时,他一点有趣的小故事都能换得她的笑脸。 她整日围着他忙碌,不见一点厌烦,每日便是再疲累,一双眼也亮晶晶的满是开心。 日光刺在眼睛上,不知时间又过去了多久。 他缓缓睁开眼睛。
第三十七章 日光洒满房间, 他眼前一片模糊,只能看见床边坐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人俯下身, 一只手极温柔的用软布轻轻擦干净他嘴角的粥, 一只手捧着碗,好似迎着他微笑。 她好像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这样的事情她好像已经为他做了许多遍。 林晏的心脏骤然柔软下来, 怔怔的看着眼前的人,生出一股几乎要落泪的汹涌情感。 双眸的视野逐渐变得清晰,一张美得清寒如冰雪雕就的面容, 清清楚楚的出现在他的眼底。 正是他在临死之时,最想要见到的那个人。 林晏眼中的狂喜骤然冷却下来。 他本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说,无数的情话要讲但看清眼前人的一瞬都硬生生堵了回去, 反而生出一种落了空的失望。 沈庭玉端着碗, 有些遗憾的低眸看了一眼碗里剩下的焦黄粥糜。 可惜了,怎么偏偏就这会儿醒了呢? 他面色冷淡,扫了一眼床上的人,“你醒了。” 林晏感觉喉头发苦, 好似一颗心都烧焦了, 苦味从心底一直漫到唇齿之间。 “怎么只有你。一直都是你吗?” 男人的嗓音低沉飘忽,气息不稳, 像是每一个字都说的很费力。 沈庭玉沉默地打量着男人失落的眉眼, 总算尝出点幸灾乐祸的快乐。 美人面上不禁露出一抹微笑, 轻声说道:“是的。林公子,只有我。一直都是我在照顾你呀。” 这一笑,便好似冰山初融, 自有一番说不出的动人。 林晏却无心欣赏, 希望落空, 他方才觉出伤心,伤心得心脏酸疼,心上的疼痛一时更超过身体的痛。 他的眼底暗沉沉的翻涌着情绪,声音更低了,“你姐姐呢?” 沈庭玉冷眼瞧着,心下冷笑一声,只道这样让南乐瞧见还不知道得心疼成什么样。 这畜生现在居然还有脸提南乐。 心下如何不提,他面上却是不漏分毫,浓密的长睫慢慢垂下来,轻轻叹息了一声。 什么也不必多说,这样的表情已经给了林晏答案。 但他还是抱着一丝侥幸问道:“你姐姐她还好吗?” 许是南乐也受伤了,才,才会将他舍下给他人。 那时在船上,他病着的时候,她可是比他都要更着急。 他闭上眼,眼前都是从前南乐担心的守在他床边的模样。 以南乐那样心软良善的性子,他受了这么重的伤,生死中走过一趟,她怎么可能会忍心将他假手他人? 除非……除非南乐真的已对他厌恶至极。 沈庭玉眉心微蹙,略有些为难的样子,柔柔的说道:“姐姐很好,就是她不太想看到公子。” 意料之中的答案。 林晏却还是觉得心口难受,绵密不断的疼痛,好似有人用小针不断扎着,连呼吸一下都疼。 南乐听见内室隐约传来的人声,神色微怔,手中的汤勺慢了下来,她疑心自己听错了,凝神侧耳去听。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南乐放下汤勺,匆匆披上衣服。 拉开门,冷风灌进来,少年灿烂的笑脸映入眼帘,昨天辰隐与光曜来时已经很晚,天色比较暗,今天在清晨明亮的日光下,南乐才发现少年的头发比常人颜色浅一点,是好看的栗色。 南乐目光往后移了一点,心下无奈。 她的院墙不算高耸,这两个人倒也不跟她客气,直接翻了墙就进来敲门了。 少年本就年轻,笑起来的时候朝气蓬勃,立在明媚的晨光里,只道好一个英武的翩翩少年郎。 “早啊!小乐妹妹。” 少女圆圆的眼睛流露出几分无奈,她嗓音温软,慢吞吞的向他们问好,“早啊,阿辰。” 这满眼无奈,慢吞吞的样子更惹得人想多逗一逗。 辰隐不满的轻哼一声,“不是说了吗?要叫阿辰哥哥!” 少女神色又多出几分窘迫,乖乖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样子。 辰隐看着少女,笑容更灿烂几分,哄着她,“小乐妹妹,就喊一声阿辰哥哥听听呗。” 南乐不理他,她侧过头看向一旁沉默的拎着一大袋肉的光曜,热情招呼,替他推开帘子,“光曜哥哥,快进来。” 辰隐追在二人身后,跟着他们进了房间。 “不公平,为什么你喊他光曜哥哥。不喊我哥哥?” 少年少女吵吵闹闹的声音从外间传进来。 南乐的声音,林晏当然不会陌生。 三个人的交谈那样轻松,甚至是亲昵。 他与南乐已经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每一次见面都是不欢而散,她对着他便只有防备。 光听声音,南乐果然没有什么事。 她只是不想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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