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是讽刺,对比她祖家的这些亲人,还是他这个外人更为她着想。 庆安这回倒是没说错,袁文清的确是个仁义的。 她见文清满眼赤诚地望着她,便对纤竹道:“你就说他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袁大人和我大伯父必定事忙,他匆忙之间怕是很难同他们解释这其中的因由,还是不要麻烦了。”解释得不好,还白惹他们生出疑虑,还是罢了。 她方才经过徐淑的身后,看过徐淑的画。说好了以盛夏为题,那画里满树妖娆的海棠算怎么回事?夏景春景都分不清,画得再好也赢不了。 文清听了纤竹的回话,很是犹豫,抬头朝门那侧望过去。上次见到表妹的时候还是三月初,她那时仍是一身素服,今日她却显得焕然一新。雪色兰花暗纹的窄裉纻丝褙子配水绿色绫裙,腰间束着碧色的缎带。这一身衬得她清透又娇丽,好似碧波间静静出水的新荷。 她见他凝神望着她,展颜一笑,飘飘然行了个万福礼来谢他。她向来笑得大方,大概不知道,其实他每次看她笑,总觉得心下微微一动,好像有什么话该对她说,可一时又说不出,最后就都化作了遗憾。 他眼瞅着她带着丫鬟绕过影壁,那抹清丽的碧色消失在眼前,心里生出无尽的怅然。 他想帮忙,人家却不用。 从前他要借东西给她,她不肯收。如今出了关乎她名声的大事,他要帮她的忙,她还是不肯接受...... 他回去的时候,徐燕楠不知正和刘世华聊什么,两人嘻嘻笑笑,其乐融融。 文清看着徐燕楠愉悦的神情,想着外间传闻里关于表妹的那些难听话,觉得心里有股火气上下翻涌。说到底此事皆因徐燕楠而起,定是他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说了些不负责任的话,却让人家好好的姑娘背负恶名。 “徐兄。”文清脱口叫道。徐、刘二人笑着看过来,以为他也想插两句。 “文清虽今日才结识徐兄,却觉得徐兄气度不凡,虚怀若谷,故而想请徐兄帮个忙......文清方才听说了园子里的事。文清在沈家求学,对沈四小姐也算熟悉。沈四小姐人品贵重,绝不是传闻中的那般,想必是不知情的人误会了徐兄和沈家小姐,以讹传讹。说起来,沈四小姐也算文清的表妹,文清恳请徐兄略微移步,当着众人的面将此事澄清,还表妹清名。” 徐燕楠听得目瞪口呆,眼瞅着袁文清郑重地向他行了一礼。 他垂下眼帘不敢看文清,犹豫了许久才开口:“不瞒世子爷,关于沈家小姐的那些话不是我说出的,但与我也有关。我方才也想过要去解释一下,但我怕我解释得不好,连累妹妹和母亲......还是容我问过家父吧。” 刘世华对徐燕楠甚是了解,早猜到他不敢去,不过是被袁文清拿话拘住了,不好拒绝。 他正想着该如何帮徐燕楠找个借口,却见正房与此间的槅扇打开了,一个小厮进来说老爷请他们三人到正房去。 刘世华心中一喜,催文清他们快些过去。 正房里,刘澶正在问一个婆子话,其余人等坐在官帽椅上喝茶。屋里有几个小厮正将几张条案拼到一起,两个丫鬟将手里捧的诗画小心翼翼地在条案上铺好。 刘澶五十来岁年纪,一身赭色杭绸圆领袍,头戴东坡巾。他个子不高,清癯的脸上颧骨高耸,双眉深而修长,一双圆眼睛明亮锐利。 “……往年不都是她们几个女人家说了算么,怎么今日让我们来评判了?” 那婆子是跟了刘夫人多年的,此时微低了头道:“回老爷的话,后院几位小姐,闹出些不愉快。小姐们打赌,诗画社的比试谁输了,谁便要道歉。小姐们听说几位大人在,说机会难得,想请大人们指点一二,夫人就让奴婢们将小姐们的诗作画作送来了。” 她怕惹在场的客人尴尬,便没提是哪家的小姐。 然而刘澶今日很有些闲心,并不肯放过。 “嗨呦,还有这等事,是哪家的小姐打赌了?” 那婆子犹豫了一下道:“是沈家小姐和徐家小姐。” 沈茂与徐万先,一个猛地抽了抽嘴角,一个差点呛了茶。 刘澶却朗声笑了许久,抬手点他们二人:“你们两家的姑娘比你们两个强,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不像你俩,问你们什么都跟个闷葫芦似的。” 沈茂和徐万先见阁老给了台阶下,都笑着称惭愧,屋里的人也都跟着笑笑,此事便过去了。 许绍元正坐在最靠外的位置,边喝茶边笑着看他们打哈哈。若按权势地位,他这个吏部侍郎兼内阁辅臣应当挨着刘澶坐,然而在座的都是刘澶的门生或下属,便按中进士的年份排位,他也就坐在了最末。 他本就是个淡漠的性子,对小女孩儿之间的纠纷更无甚兴趣,然而听那婆子说到“沈家小姐”,他端着茶盏的手便是一滞,转身对一旁的徐智吩咐了几句。徐智应诺,等那婆子退下,便随她出去。 刘澶见桌上的诗画已经铺好,朝众人做了个手势:“来吧,都来看看。” 为了公平起见,不论是诗作还是画作,都不许落款。不过沈茂很快便在那几页诗词里找到闺女的字。一首七言绝句,取名《暑日行》。 他心里默念了几遍,差点忍不住叫好,恨不得让屋里的人都来瞧瞧他闺女的诗作,然而他不好自夸,只好将那页纸放到显眼之处,等着旁人发现。 徐万先知道自己的闺女不擅诗词,但他也看不出哪幅画是闺女画的,就只好随意看看。 许绍元围着几张桌子遛了一圈,一眼就认出了青岚提的字。 他上前一步,伸手便将她的画从一大片铺开的画中抽了出来,惹得一旁的徐万先直看他。 许绍元是当年北直隶著名的少年状元,才情过人,可谓“飘然思不群”。他还在翰林院做编修的时候,便有画商不知从哪儿弄了他的画出去卖。那他许绍元看重的画作,想必是可以夺魁的了。 许绍元已经展了那画端详。画中树枝苍劲,两只清癯的蝉收紧了薄翅伏在枝头。她画的是大写意,笔触简约清灵,寥寥数笔,虫与枝叶的神韵毕现。 旁人画蝉,若非取其“禅”之意,便多是暗喻自己有朝一日会一鸣惊人,又或是表一表出淤泥而不染的心境。 她这幅画却显得格外宁静,两只孤蝉零落在枝叶间,偶尔鸣叫两声,既无喜也无怨,只有种说不出的空旷寂寥。 “故国行千里,新蝉忽数声。” 许绍元在心里默念她提的诗。 虽是旁人的诗,却应当就是她自己的心境。 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她了,也不知道她在祖家过得如何。虽然每逢年节,她会送些礼物给他,但他能感觉到她是有些怨他的。她一个女孩儿家,问出那样的话不知要多大的勇气,偏偏他却不能答应她。 好在,这小姑娘看上去还未开窍,对他应当也不是什么男女之情,想必只是因和他熟悉,对他比旁人多了些亲近,才会生出那样的主意。他原以为等她过了那阵别扭会再来找他,但她居然一次也没来过。 一会的功夫,徐智便回来了,将从那婆子那里打听到的事一五一十地回禀。 许绍元听他说着话,将手里的画仔细折好,压在手边。 竟然还有人说她品行不端。她的品行能有什么问题,光凭她救大景特使于危难的功劳,就足该得朝廷的嘉奖。所幸,她今日这一闹,总算为自己证了清白,至少风不会只朝一边吹了。若错过今日的机会,等谣言深入人心,说不定她一辈子都摆脱不掉。 他能想象,她这个凌厉的做派,徐家人恐怕是招架不住的。他回忆起上此在岑兴的时候,她站在院子里,仰着一张俊俏的小脸说他触犯了大景条律,有理有据、义正辞严的,可真是锐气难当...... 他不禁弯了嘴角。大概是因许久未见,有关她的记忆倒愈发明晰起来。 文清想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然而他身份不够,只能等几位大人散开些,再凑上前。结果绕着几张桌子走了两圈,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其实许四叔手里还拿着一幅画,他不曾看过,不过想来即便看了也是看不出什么的。 一会的功夫,刘澶见众人都回了本位,便把手里的茶盏往旁边一放:“怎么样?都说说吧,娃娃们还等着你们的意见呢。” 他一向都是让底下的人先说话,有顺他心意的他便赞同,没顺他心意的他便再让另一些人来说,极少有自己先发表意见的时候。在座的几人对此已是十分熟悉。 袁思教便先开口:“学生倒是以为这一篇《暑日行》,言辞清丽,且别具匠心,实在卓然于众人。” 他从桌上取了沈常清的诗,递到刘澶面前。 刘澶深以为然:“这诗的确写得不错,想来平日里没少下功夫。画怎么样,你们谁看了画?” 也就是说诗里面,他认定这一篇最好了,再挑好的,也只能从画里挑了。 沈茂端起茶盏,掩住上翘的嘴角,他闺女拿头筹是实至名归。 他和徐万先都不说话,其余几个官职低些的人因知道了他们两家姑娘之间打了赌,也不好评论。因而,刘澶等了半晌也没等到人说话。 “朝廷的公务你们不吭声,怎么几个娃娃的画,你们还前怕后怕的!”刘澶啧啧了几声,“子恕,你拿着人家的画不撒手,是什么意思?” 许绍元一笑:“先生,实不相瞒,学生拿着这画是有些私心的。” 刘澶笑道:“我就说么,你许子恕不会做无用的事。” “让先生见笑了,”许绍元起身,将那幅画展开,双手递到刘澶面前,“学生一见这画,便觉得此等心境,似曾相识,想来学生年少之时也曾有过这样的体悟。学生怕这画被旁人看重,拿了去,还是握在自己手里最放心。” 屋里的人全都笑起来。 许绍元接着说:“也不知是哪位小姐的画作,学生愿出五十两银子同这位小姐相易。” 他这话一出,屋里的人全是一愣。除了古画和名画外,市面上好一些的画师也就十几两银子一幅画,许绍元自己就是书画高手,他愿出五十两买下来,这画是要好到天上去? 刘澶本来只是随便瞧瞧,听他这么一说才端详起那幅画。 虽有些灵气,意境也不俗,但技法上颇有些稚嫩。五十两银子……也太夸张了些。 刘澶抬头看了看眼前的许绍元。许绍元还是他往常的样子,俊朗儒雅,嘴边挂着温和的笑。 他是他的所有门生里最得力的人,也最受他的重视。他眼看着他从翰林院一路升到内阁,旁人几十年也做不到的事,他许绍元十几年就做到了。但他却也并不忌惮这个才智过人的晚辈,因为许绍元不过是一柄好用的刀,他用他在朝堂上清除异己,但刀往哪里砍,是他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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