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眼七八日过去,中秋节也到了。 桃夭对于今年的中秋很是期待。 自从莲生哥哥去了以后,家里只有他们三个过中秋,未免显得冷清。 今年不一样。 这一次,她同哥哥一起过。 阿耶阿娘也在。 还有外祖母他们一家子,总归是热闹的。 可中秋节这一日去了泗水县的哥哥并未回来。 他提前派人递了口信,说是要晚些才到。 桃夭知道他在忙漕运改革一事,日日忙得焦头烂额。不只是他,沈二哥哥也同他一起忙,不过他经常会叫人给她送东西。 有时候是糕点,有时是一些新鲜的小玩意儿,有时候是书信。 信里也只有简单一两句话。 说泗水天气不好。 说砥柱山的风景极好。 偶尔,他也会说一句:宁妹妹,二哥哥想回家看看你。 桃夭从来不回信。 沈二哥哥待她这样好,她心里很不安。 她总觉得与一个即将有未婚妻的人这样来往很不妥当。 用完晚饭后,哥哥还没到家。 王家所有的人在花园里放烟花。 烟花响彻足足一个时辰,下人们又拿出了早已经准备好的孔明灯。 不多时的功夫,无数的孔明灯游离在王家大宅的上空,与天上清冷的月光相映成辉。 一旁的采薇拿了笔来,“小姐若是有所求,可都写在上头。” 所求? 桃夭认真想了想,如今什么都有,实在无所求。 不过她该同莲生哥哥说一声,她现在过得很好很好的。 写完以后,采薇松了手。 桃夭望着倒映在眼帘里成了盛景的孔明灯,想起七夕兰夜谢珩送她的花灯,一时之间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来。 也不知先生如今怎么样,想来他也过得很好很好的。 她又叫采薇拿了一盏孔明灯,在上头写了一行字。 采薇瞥了一眼,只见上头写着:祝先生也安好。 * 长安。 夜宴之上。 身子不适的皇后并没有出来参加宴会。 圣人也早早同又有了身孕的贵妃离了席。 柔嘉最不爱这样的热闹,早已经偷偷溜出去玩。 就连卫昭都不在宴席上。 谢珩环顾一眼静默的宴席,知道有他这个古板无趣的太子在,没有人能尽兴,于是也只坐了不到两刻钟的功夫便离席东宫。 他吃了两杯酒,并未坐轿撵,一路顺着永巷往东宫走去,途中经过未央宫时,听见里面格外热闹,忍不住停驻。 未央宫里住着的是贵妃。 隔着高墙,齐云听到里头圣人爽朗开怀的笑声,以及贵妃同五皇子温声细语说话的声音。 每年圣人都要这样陪着贵妃过中秋节,与寻常百姓家并无区别。 他拿眼角偷偷打量着面色晦暗不明的谢珩。 贵妃有孕,圣人压下了王兆林溺毙的消息,所以才这样相安无事。 恐怕到了明日圣人定要找殿下算账。 谢珩停驻片刻,道:“孤累了,回去吧。” 齐云立刻叫轿撵上前。 回到东宫以后,谢珩独自坐在院子里赏月。 齐云问:“不如微臣去请公主过来陪殿下赏月?” 谢珩摇头,“不必叫她。”她定是同裴季泽在一块。 这样的日子总要有人团圆,又何必非要叫过来。 齐云想想也是,又道:“那微臣叫人送些酒来?” 谢珩“嗯”了一声。 一会儿的功夫,宫人摆好一桌酒菜。 齐云替他斟了一杯酒。 谢珩道:“今晚不必当值,回去过中秋吧。” “可是殿下——” “去吧。” 齐云只好告退,临走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谢珩孤零零一人坐在院子里,托腮望着满月发呆。 这样阖家团圆的日子里,殿下为了想要同皇后娘娘与公主过中秋,一路上马不停蹄,终于在宴会前两刻赶回来,谁知道因为贵妃有孕,心里头不痛快的皇后娘娘连个照面都没打就回了坤宁宫,而向来贪玩爱热闹的柔嘉公主更是到现在连人都没有见到。 若是早知道殿下这样难过,他应该偷偷把小寡妇绑回来。 殿下要骂就让他骂,终归有人陪着他。 * 独自一人在院中小酌的谢珩头一回没有克制自己饮酒。 几杯酒下肚,月光下冷得有些出尘的面容似多了几分暖意。 身后响起脚步声。 谢珩还以为是齐云去而复返,道:“不是叫你回去过节吗?” 身后的人道:“微臣想要向殿下讨一杯酒水吃。” 谢珩回头,是裴季泽。 他神色微动,往他身后瞧了一眼,“柔嘉呢?” 裴季泽向他拱手行了一礼,道:“公主说若是她同我一起出现,殿下必定要骂她不成体统,所以她叫我先行进来,然后再进来。” 他话音刚落,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在外头响起。 ”小泽又在胡说!” 只见一身形纤细,着了一件男子的翻领袍杉,肤白若雪,眉目如画,约十四五岁的小郎君背着手大摇大摆走了进来。 正是谢珩一母同胞的妹妹谢柔嘉。 谢珩冰凉的眼底终于泛起一抹笑意,嘴上却道:“穿成这样,实在不成体统!” “太子哥哥总这样无趣!” 她轻哼一声,那对与谢珩生得一模一样的凤眸眼波流转,“难为人家还特地回来陪太子哥哥过中秋!” 谢珩叫她过来身边,摸摸她的头,问:“怎么没去玩?” 她幽幽叹了一口气,“听说太子哥哥被人抛弃,我放心不下。” 谢珩睨了一眼裴季泽。 裴季泽道:“不是微臣。” 这时夜空中突然绽放一朵的烟花,火树银花一般璀璨。 一向贪玩爱热闹的谢柔嘉忙道:“我得走了。” 谢珩皱眉,“这么晚要去哪儿?” “约了阿昭去吃酒,”她站起身,笑眯眯望着裴季泽,“那太子哥哥就交给小泽了。”不待他二人答应,她人已经转身离去。 待谢柔嘉的身影消失在院子里,裴季泽替谢珩斟了一杯酒,道:“殿下为何要这样同自己过不去?” 谢珩不作声,洁白的指骨轻轻转动着酒杯。 半晌,他道:“你可还记得孤同你的赵祭酒那个引以为憾的学生吗? 裴季泽颔首:“自然记得。当时殿下对他的才学很是欣赏,还想将他放入东宫来做伴读。” 他随即反应过来,惊讶,“宋娘子已故的夫君难道是他吗?” 天下竟然有这样巧合的事情? 谢珩颔首,“就是他。 若那日他在桃林没有瞧见那些刻字,就不会好奇去看他的画像。 那个叫宋莲生在他眼里不过是个名字。 可他偏偏看了,那个人在他脑海里就有了具体的形象。 “孤从前一直以为她年纪小,根本不懂得感情。” 直到他看到那些刻字才知晓,不懂感情的人其实是他。 一个女子,因为喜欢一个人,不只爱着他的父母,还热爱着他生长过的土地。 后山那片绵延十里的桃林里,那条河皆藏着她的爱意。 她晓得桃林里的哪一棵树是她夫君所栽,晓得他在哪棵树上刻过字,晓得他最爱在哪棵树上睡觉,甚至连他的话都奉为金玉良言。 那个人告诉她以后嫁人了要对对方好,她便一心一意待他好,即便是他总是凶她,她也不放在心上。 那个人告诉她,莫要别为他的死难过,人总要要散的,她便不为任何人的离别感到伤怀。 她口口声声说喜欢他,可他真走了,她也由他走,也许那句挽留的话也是那个人教她的。 教她同人告别的时候适当挽留,免得叫人觉得她没良心! 她那样听他的话,也活得那样好,不会离不开任何人,反而每个遇见她的人此生再难以释怀。 【桃夭爱莲生】…… 【桃夭爱莲生】! 那样好的宋莲生,被她妥帖安放在心间的宋莲生,叫他觉得羡慕又嫉妒! 可这话要如何说出口! 他堂堂一国太子,竟然同一死人争风吃醋! 谢珩虽未明说,可一向通透的裴季泽如何不懂他的意思,轻轻叹了一口气。 活人又如何能与死人比。 夜已经很深了,银月在院子里洒下浩浩清辉,似雪一般的冰凉。 多吃了几杯酒的谢珩话也多了起来。 “孤从前觉得特别孤独,可这世上看似最孤独的人告诉孤,这世上的人本就是孤独的,来时一个,走时一个,千万莫要为离别而难过。” “孤在瓜洲渡口时还在想,只要她同齐悦说句软话,孤无论如何先带她回长安,其他的孤可以慢慢想。给孤一些时间,待孤想通了,总会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不叫她来白来长安走一趟。” “可她为了一个死人把自己的路给走绝了,不仅还了婚书,竟还给孤写了和离书。” “到了金陵,孤其实不是没想过要人将她强行接来带她回东宫。可她看似温顺,脾气却极其倔强。定然不肯隐藏自己的身份,她甚至恨不得昭告天下,她曾经有一个那样好的夫君。” “孤讨她来,就相当于昭告天下,孤的东宫良娣是个寡妇。孤不想像他一样,为了一个女子被天下人耻笑。孤不想在史书上留下任何污点。” 神情无限哀伤的男人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头一回向外人道出自己的心意。 “可孤很想她。” * 金陵王家。 放完孔明灯,家里的堂会已经开始了。 采薇道:“今晚恐怕要通宵达旦的热闹。” 可桃夭却不想听戏。 这样的热闹她终有一种局外人的感觉来。 她打算偷偷溜出去看看阿耶阿娘,这时白芍悄悄上前,将一张花笺递给她。 桃夭展开一看,原来是沈家二哥哥邀她去花园一聚。 采薇小声道:“今日唱堂会,小姐偷偷去也没有关系的。” 桃夭以为沈时有什么重要的事儿,决定先去见一见他再去看宋大夫同莲生娘。 谁知她去了之后,花园里一个人都没有。 桃夭觉得甚是奇怪,又将花笺打开看了一遍,见上头确实写的是这里没错。 也不知是不是人都去听堂会的缘故,花园里格外寂静,只听着外头几声布谷鸟的声音。 一旁的采薇突然捂着肚子,“奴有些肚子疼,想要去方便一下。” 桃夭连忙道:“那你赶紧去。” 采薇将手里的灯笼递给她,匆匆离了小花园。 坐在秋千架上的桃夭仰望着夜空中越来越多的孔明灯,正看得入神,高墙上突然翻下一个人来,轻飘飘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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