孰料魏塱才刚走没多久,后面小太监一声惊呼,拍着大腿连喊了两声“哎哟”,小妃正在妆台洗漱,循声转过去,瞧见一堆雪自头顶簌簌落到床幔上,顺势而下,像挂了匹白幡。 一夜温存带来的得意顿时烟消云散,那几匹琉璃瓦,年前就见了裂,不知说了几回,日日说换,日日未换。今儿终受不住雪压,裂了开来。 皇家的房子塌了,说出去,得是个多大的笑话。她横眉跺脚,仗着昨日恩宠大喝赶紧将负责此事的宫人拖去打死。 到底太监通透,上前嘀咕两声,只说宫里的钱,得陛下批了文书才能支,今年多事之秋,换不了瓦,怪不得底下人。 出出气也就罢了,做的狠了,万一陛下面子上不好看,岂不徒惹不自在?又轻劝得两声,小妃方歇了心思。但看铜镜里胭脂色浓,恨恨怨了一声:“这些乱臣贼子,害得本宫连匹瓦也换不得,端地是该千刀万剐。” 太监连连附和,又说垣定大捷,黄承誉人头都供上来了,四方平定不日而已。到时候,区区一匹瓦算得甚。 小妃复添笑意,不识得曾是京中哪位大人的掌上明珠。战事一起,天下万千流民立锥之地难求,宫里头,心心念念的,却是顶上生光琉璃色。 幸而壑园的房顶结实,雹子一来,敲着青砖绿瓦上,非但不觉聒噪,反有高山流水雅音之感。 薛凌前半夜睡意全无,直道听见雹子声如许,顿觉周身舒畅,倍感舒适。人一舒适,就摇摇晃晃犯困。 第二日含焉来瞧了几回,还不见得薛凌起床,实忍不住,闯进房里欢喜道:“薛姑娘,下雪了下雪了,你起来瞧瞧,今日雪下的好大。” 薛凌睡意迷蒙里并无太大反应,昨夜既下了雹子,雪来再正常不过。倒是含焉反应过去热烈,又不是没见过下雪。别说平城如何,往前数数,正月那雪下的,不也是要将京中埋了一般么。 她翻身捂着被子要躲,含焉雀跃不减:“前儿个那么热,我当是要入夏了,不想这京中时节居然也和平城想象,三月间雪这么大,你可起来瞧瞧,再晚些,院里雪厚都下不得脚啦。” 薛凌听声将被子往下一掀,翻身坐起果真是冷,又将被子往身上扯了扯,跟想起什么来似得,笑道:“你说的还真是,这都三月初了,下这么大雪是少见。” 她眼珠子转了两圈,又觉着不是很少见,至少那年回京,四月还飘雪,去岁也是乍暖还寒过了几糟。不过,春雪总是个好东西,原上好些禽兽东西出了窝没地躲这骤寒,人走到跟前跟捡石头一样。 这场雪,尤其是个好东西,下的不早不晚,恰是时候。 含焉哧哧笑,冲着门外喊添件厚袍子来。丫鬟没进门,薛暝隔着帘子说是李大人给姑娘送了礼,特交代人一醒就赶紧送上。 薛凌有些糊涂,又怕是李敬思得了什么要紧消息赶着传,忙招呼薛暝上前,见他手上是个锡银样盒子,尺余长,巴掌宽,约莫两寸左右厚,花纹繁复,晃眼没瞧出雕的是什么来。 她不避讳含焉与薛暝二人,随口道:“什么东西来哉。” 薛暝道:“底下没说,只是来传的早,天蒙蒙亮就经由逸白递了来。我当是试管紧要,但他又再三交代,不可扰了姑娘安睡,醒了再呈。” 薛凌越发糊涂起来,伸手接了打开,里头是两只拳头大小黄瓷柿子罐。她整个取出来,才看见底下压了张纸条,上书:“新得二月春两封,知你喜欢,特送与你。” 字迹勉强称得上好看,笔力尚有浅显,应是李敬思亲笔。到底墨迹一事,非时日年岁不可得。 薛凌抓着那罐子晃了晃,心觉好笑,她知二月春是岁贡,估摸着是魏塱赏了李敬思两罐,被他拿来借花献佛?可能哪日自己提过一嘴? 这种寻常小事,哪里记得如许清楚,也好,反正这茶喝来还行。如今他讨好些自己,也是常理之中。 京中诸人,唯李敬思与苏凔要紧些,这要紧,不仅仅是往日情分,更多是来日所需。她偏头,看窗外雪下的是真好,昨日里齐世言也死的好,不枉当初放他一马。 将罐子揭开来,一罐碧绿栩栩,宛如还在枝丫上挂着。朝堂上魏塱恰拿到了垣定来的文书,一并拆开,是垣定城里血火暗暗,波涛汹涌席卷到眼前。 真相未必是真相,但谎言一定是谎言,拆穿的方式不同而已。 ----
第945章 不知春 他尚未看奏书上内容,已是先悬心叹了一声,来送信的人全身是血一脸尘灰,眉目如丧考妣,是个人都能明白,传的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殿内呼吸可闻,更有甚者将头垂了下去,好似皇帝要从奏书里放出个青面獠牙的怪物,逮着谁,就得把谁吞下肚。 李敬思暗暗将目光在送信之人身上打了几转,心下了然,薛凌才是真的。幸而那二月春,自己不曾拆封,全数给人送了去。 苏凔寻常模样站在左列队伍中间,大抵唯有他,丝毫不关心那奏书上到底写了啥。 垣定青烟散尽,魏塱捏着奏书呆滞良久,只得一声“无耻狗贼,敢安此祸心,行此恶举,百死难赎其罪。” 这无耻狗贼,显然骂的不是樊涛与黄家直流,而是带兵去讨逆的杨素。竟妄图毒杀满城百姓而取胜,奸计未成,反生民怨,天地不容。 至于昨儿那封大捷的军书,自然也是杨素造伪。 朝事散罢,底下人急急慌慌给薛凌传话,说是魏塱当场下旨,由李敬思领兵去抄了杨素满门。 另着兵部抽丁,十户一甲,凡年十四以上男子皆不得避役,一甲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即日赴营点卯。 再着户部再起税由,以作军需。更起了一道认捐书,说的难听点,就是逼着各臣子掏钱。 这雪自晚间下起,一直到正午间还纷纷扬扬不见停。含焉不畏冷,和一众丫鬟在院里堆了老大个雪人,薛凌便倚在栏杆处懒懒瞧。 待来人住了嘴,仍未听到她想听的,有些意兴阑珊,拖着嗓子道:“都是些无趣事,你去问问逸白,什么时候请沈元州回来啊。” 那人答了事,恭敬要辞,薛凌摆摆手,待人走出两步又道:“哎等等。” “姑娘还有何事?” “也顺便问一嘴,什么时候从西北调兵回来。” 人答了是,方顺利退了去,薛凌尚趴在栏杆上嫌弃:“五丁抽二,怎么不抽死他。” 这个抽法,听起来好似魏塱根本不打算从西边调兵。倒不是说他不调兵,拓跋铣一定不会南下。只是如果西北的战事若不艰难,那沈元州必然深得人心,自己哪有机会趁虚而入呢。 单凭那枚兵符,很难有胜算啊。 薛凌又叹得两声,含焉隔着几簇树枝喊:“姑娘怎么不下来啊。”她自抬脚要去,薛暝冒出来说是张二壮趁着下雪得了几只野味,拿来给姑娘尝个鲜。 薛凌一时没想别的,心生开怀,骤雪之后就是野趣多,若不是在等朝堂消息,自个儿也早早去林间转转,难得垣定那头的事儿已然尘埃落定,无牵无挂一身轻。 她笑问是何物,倒也没什么稀奇,无外乎两三只冻傻了的山鸡野兔子。薛暝不知她何以如此欣喜,道是交给后院去了,看模样,定是养不活的。若是薛凌喜欢,晚间他去寻两只来养着玩。 薛凌并无此意,随口便过,只说幼时捡这些东西好,听来有趣,谢过张二壮惦记罢了。 薛暝看她语间喜欢藏都藏不住,道:“如此,那你可要亲自去见见他?我本直接打发了,他非说要等你回过话再走。” 这会往园门外跑是远了些,为着几只野鸡去跟个马夫道谢,就算要装样子,未免也过于折辱。她只觉薛暝脑子抽风,一口回绝,道是:“去什么去,赏他……” 话到此处,蓦地停住,脸上笑意瞬间隐去,薛凌冷道:“多取些银子给他,取个千儿八百两,再赶上珍珠美玉良瓷神药,都给他塞些。” 这嫌恶来的突然,薛暝愣了一愣,薛凌又道:“昨儿许给他的,若是说的准,就赏他些好东西,他来讨赏的。反正这里不缺破烂,你看着给。” 说罢一甩袖,浮出笑意去了含焉处,兴高采烈模样拘了满满一捧雪。 刺骨凉意在手上四五日还未褪去,房里炭盆加了又加,总算皇宫里的雪积到半尺厚,给了魏塱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罢朝。 只是朝可以罢,朝事却不能罢,各地文书跟雪一样遮天蔽日往房里堆,受灾的,缺税的,逃役的,垣定一事后,起兵的,再不止是黄家人。 即便斩了杨素满门,仍然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更堵不住垣定城下浩浩暗河。 天子不仁,不保四海。今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丧无日矣。交什么税,抽什么丁,与其为狗皇帝送死,何不就地举旗,落一个生死义气在,兴亡大道存。 这雪断续下了十来日,直至三月中旬末,天上方见着太阳。再听朝事,大梁北起垣定,南至临春,皆是兵连祸结,农耕毁尽。相较之而言,倒显得西北成了一片乐土。 那边开春晚,种的都是些耐寒作物,另胡人尚未打过来,有沈元州坐阵,也未有举兵生乱之事。 逸白亲自来报,说是已递了折子,奏请沈元州回朝领兵平乱,西北那头,可暂交给其治下。 朝堂之上有说好的,有说不好的,今日未争出个定论来,魏塱自个儿似乎也有犹疑,所以具体下不下旨,估计还得明后日方有结果。 薛凌听罢想了一阵,道:“你看,沈元州回是不回?” 逸白毫不迟疑,道:“依着小人看,沈将军多半要抗旨。只是这旨发不发,小人反倒没主张,姑娘怎么看。” 薛凌笑笑道:“这烂事我也说不准,且等着吧,霍家姑娘没说道说道?” 近来事多,出入宫门风险太大,既无要紧事非得面见,霍云婉谨慎,再未召过薛凌,她自乐得清闲。 然若说普天之下谁最了解魏塱,霍云婉当不得魁首,至少是其中一个。薛凌亦是有所好奇,魏塱会不会下旨,故有此一问。 逸白笑言霍家姑娘多日未染尘事,且不知皇帝作何想。薛凌忍不住乐,笑讽了一句:“怎么,这是真要成佛上天了。” 语间未有尖酸,反显亲近之感,逸白跟着附和两声,说是近来阳风送爽,上天正值事宜。 话末递了个一指厚的小盒子来,道:“近来各地乱民四起,四处流窜,京中防范的紧,姑娘收一纸路引去,万一遇着不开眼的,免了麻烦事。” 薛凌接过盒子道:“怎么,天子脚下,都有乱民了?” “垣定开青等地离京不过数百里,这大半月过去,有人过来也不稀奇。” 薛凌轻哼一声开了盒子,逸白本欲告退,又闻她似自言自语道:“这东西,我只听过,生来就没见过,不记得哪年哪月就没用了,怎么如今倒窜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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