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不急于这片刻,她懒的与人拉扯,只略笑笑算是应承。逸白亦是做此想法,又见薛凌兴致不高,猜是昨日事还没过去。 他通透异常,若此时上赶着添堵,一准闹个人人不愉快,当下不欲追问,思量着说句圆场话过去,且告了退,老老实实吃中午那桌筵席去。 未料得樊涛正在兴头上,又或是见逸白与薛凌二人哑口,还当是二人皆没思量道这些,又道:“要我说,当年薛弋寒正是愚蠢至极。” 薛凌将手上纸卷捏的咔嚓一声,逸白跟着心尖一抖,但凡樊涛停顿些许,定能发现这回逸白没接话,奈何他唾沫横飞间已然懒得等逸白捧场,后话赶着前话道:“一心回来寻死。” 逸白看看薛凌,硬着头皮轻问得句:“先生此话怎讲。” 樊涛道:“这可说来话长,归根结底还是先帝死的蹊跷,太子也残的蹊跷。” 薛凌松开手,笑道:"是蹊跷了些,这跟薛弋寒有何关系呢。我也听闻,他当年轻衣便履,未带寸甲回京,甚至连儿子也带上了,此举分明是有心向天子投诚。 依你所言,他既有兵权,又有威望,既已然肯坐顺臣,当今天子为何非得冒险赶尽杀绝?" 逸白看了眼天,思忱着这会借故溜走会不会太明显。虽霍云婉一直不太信薛凌是薛弋寒的儿子,但肯定这俩人情同父女。这层关系,逸白心知肚明,悔了好几糟就不该过来提起沈元州。 樊涛才能是有,奈何怀才久不遇,养的性子傲物,沈元州与薛弋寒皆是西北守将,恰好一后一前,稍微一掰扯就免不了要做对比,今日真真是犯了蠢。 他自一肚子苦楚无法说,唯恐下一刻薛凌将桌子掀了来,笑着抢话道:“姑娘这话可是为难樊先生,咱们常人哪知天威如何测。”话落转向樊涛道:“樊……” “诶,”樊涛摆手,打断逸白,笑道:“姑娘问起这个,我还当真有一说,只是真是假,无从论断罢了。” “怎么说?” 樊涛道:“姑娘既问了,那我可就说了,在下曾遍阅梁史,书有记,初薛家祖上与高祖共赢天下,二人有还贴结袍之谊,而后薛家代代执掌西北兵权,风雨不动。” 逸白还待挽救局势,找准空隙插言道:“樊先生说的这些可都远了去了,咱们的要紧处,还是在沈将军身上,多提旁人无益。” 樊涛稍愣,他知逸白不善扫兴,此刻如此说,必是为着旁的。然那厢薛凌笑道:“怎么就无益,前事之事,后事之师。我听樊先生说的有理,当年薛弋寒本不该回京,他却回了,焉知如今沈元州不会回?” 又冲着樊涛道:“你继续说。” 樊涛看了眼逸白,后者自不敢劝,笑笑不答。樊涛骑虎难下,不如先前卖弄,快语道:“奇怪的是,这薛家有从龙之功,本该家大业大,实则不然,具我所知,薛家代代单传,且生男不生女,每一个薛家子,都曾在宫里长大,与太子同吃同睡,直至薛弋寒为止。” 薛凌道:“那又如何?” 樊涛顿了顿,道:“姑娘可瞧见了,薛家代代为将,按理说该从小在边关长大,耳濡目染更得真传,如何个个都往京中来。” 逸白道:“樊先生的意思,是薛家父与子,必定有一个在京中为质。”非是他这会才想到这处,实则只想快点让这蠢货闭嘴,卖个狗屁关子。 薛凌道:“你说的也对,可这跟薛弋寒之死又有何关系呢。” 樊涛道:"姑娘试想,薛家代代皆为太子党,薛弋寒又与先帝情深义重。换作是你,他来投诚,你敢用吗? 更莫说,是他先坏了规矩,竟不让自己儿子在京中为质,也不知先帝是如何许得。一朝新帝登基,本就名不正言不顺,焉能不怕他借此称反? 他早该想到,回京必死无疑,还敢贸然回来,岂非愚蠢至极。" 薛凌笑道:"确实如此,今日沈元州之局势,与当年薛弋寒相差无几。可死守边关,也不是什么上策。 你指望胡人打过来好立功,且莫说朝廷无钱无粮给你,你能不能打赢。单说当今鲜卑王拓跋铣并非蠢货,他知你在等他过来,必然迟迟不会过来,不然,为何沈元州去岁就喊着军情紧急,现儿个安城还稳如泰山。" 樊涛哈哈大笑,道:“姑娘能看到垣定地底暗河,可惜没看过西北黄沙漫天。他不过来,你装作他过来了就是。京中千里万里,分的清吗?” 话到此处,语间多了些狠辣:“且遣些亲兵扮作胡人,弃两座城,烧几里地,逼着朝廷给银子,沿路民间也能搜刮些钱粮来,养精蓄锐,而后杀个回马枪,若能再深入胡境百里,何愁没有凭仗在手?” 逸白语塞,想着逼急了沈元州该不会玩这么一出。薛凌跟着笑,只语气稍显萧索:“你说的还真是,也许当年,薛弋寒不忍,只想保得西北草木不伤,不惜一死。” “他保住了吗?”樊涛嗤道:"若依我,最坏的结局,也不过落个和他同样下场,可此计若成,便只损两城生民而已。 姑娘说,凡君子也,言不妄,身必正,行磊落之举,存坦荡之心,殊不知……"他凛然道: “兵者诡道,妇人之仁,徒增笑尔。” ----
第957章 洗胡沙 薛凌笑笑不言,只将手上纸卷捏的紧了些。逸白长出口气,唯恐这么拖下去这园子都保不住,出声恭维一句樊涛,又道午时将近,不如暂往花厅入席,且用过饭后再商议西北之事。 樊涛自是称好,二人一同看向薛凌,却见她摇头道:“算了算了,我懒得凑热闹,你二人去吧。”又冲着逸白道:“你我三人在此,妇人之仁说的总不是个男子,旁人既瞧不上我,难不成我还要学个投怀送抱来。” 话虽刻薄,却未有尖酸之感,更像个女儿家娇嗔,樊涛忙道:“姑娘误会,在下拾圣人牙慧,无意冒犯。” 薛凌扭头过去,扬脸道:“是了,这本都是圣人话,夸起来,就是君子仁爱,连庖厨都要远些。贬起来,就是妇人之仁,徒增笑尔,怎么仁之一字,还要分个长短高下,可见圣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樊涛见她这会子咄咄逼人里透出些刁蛮气,一时语塞,逸白见薛凌如此,心知是她不会发作,笑道:“往日姑娘不去就罢了,今日时逢立夏,祖宗规矩,该阖家尝个三新。园中早就备下了,若缺了姑娘,岂不少了团圆之意。” 樊涛回神过来跟着劝了些,只道自己属实无意,若惹了姑娘不喜,真是万死难赎。薛凌并没立即说去与不去,思索一阵子,有些不信般问:“今日,是立夏了么?” 樊涛抢着道了句正是,逸白附和着点了头。薛凌又犹豫了片刻,还是笑笑应了声道:“那还真是,去便去吧。” 逸白连声称好,樊涛问可要一起过去,薛凌且辞了,道:“原今日要出行的,穿了件旧衣,不好见旁人,你二人先去吧,我换身衣裳自己过去就是。” 逸白求之不得,唯恐这二人一路再扯出什么惊天乱子来,樊涛却不肯罢休,道:“我观姑娘与这身衣裳甚合,非在下存心恭维,这男子衣裳穿在姑娘身上,柔中带刚,欲张还驰,相称极了。” 薛凌先起了身,就着手上纸卷拱了拱拳道:“你二人先去,我随后便来。”说罢再没多言,转身离了亭子,径直往屋里去。 待背影隐没在门廊里,樊涛方从石凳上站起,瞧着逸白道:“这姑娘究竟是谁,怪的很。” 逸白候他多时,伸手示意先请,待樊涛走出几步方跟在身后道:“薛姑娘跟先生一样,都是园中客人。我是个待客的,且莫说知与不知,便是知,她既未主动说起,我岂敢背后置喙于人,先生总不至于来为难我吧。” 樊涛连道数声岂敢,笑言是实在好奇,既有不便,就此罢了,由得她是玄女在世,女娲脱胎,该露真相时,自有真相露。 他本是个人精,虽托大与逸白称兄道弟,然听得清楚,有薛凌在时,逸白自称小人,薛凌不在,俨然成了个“我”。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逸白赔笑告罪,说了些别的闲话,等出了院门,离薛凌住处远些,找了个由子,闲话般道:“樊先生说薛姑娘奇怪,是怪在哪?” 二人脚下未停,樊涛笑道:"也说不得怪,我本是随口一问,初初你我进去之时,见她有心如死灰只相,本以为是姑娘家强说哀愁,又听得她问起垣定百姓如何。 依白兄所言,那暗河之事,乃是这位姑娘指点,我今日倒觉着不像了。可正觉着不像时,她又忽而变了个模子,当真是……说来可笑,一个姑娘家,厉色一显,我居然难免心惊。 可说她威压逼人罢,方才你也瞧见了,宜喜宜嗔,小家碧玉可,可不就是怪哉。“他还是忍不住打探:”这究竟是哪家姑娘,既有心计,又有心肠,该不是霍家姑娘的亲妹子罢,这长的也不像啊。" 逸白无奈笑笑,调侃道道:“这我属实说不得,不过樊先生高见,薛姑娘好就好在有心计,坏就坏在有心肠。就怕哪日,先生一语成谶,妇人之仁,徒增笑尔。” 他没承认,樊涛一听即明,薛凌跟霍云婉毫无关系,虽依旧不知薛凌是谁,但既然不是宫里出身,那寻常妇人,捧的再高,岂能左右大局。 故而笑着安慰逸白道:“霍家姑娘世上少有,岂能人人如她。这薛姑娘确然聪慧,咱们只管人尽其用便是,哪能由得她贻笑大方。” 逸白耸了耸眉,咬牙连喊了两三声是,另提起了沈元州,再没议论薛凌如何。幸而樊涛虽要在京中呆上一段日子,然为着谨慎,这人并不在壑园长住,不然逸白自问有本事救得一时,难保此人能安然无恙回垣定。 总而天下能人都是个难伺候,相比起来,樊涛不过口无遮拦了些,算不得大毛病。真要计较,可能刚才讨论的那位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薛凌回了屋里,并未照她说的要去换身衣裳,而是坐会桌子前,徐徐将纸卷打开,上头折痕颇深,不知是什么时候捏的。 薛暝多有不喜樊涛,他向来跟在暗处,对薛凌三人说了什么一清二楚。然这会上前,却是轻道:“我看那樊涛说的有理,有些事,不值得太过伤神。” 薛凌长喘一口气,道:“怎么,今日是立夏了吗?” “是。” “那还真是。”她又感叹一会,好似还是不怎么信,心中默念算过一遍,续问道:“那岂不是离上元节已经三个月了。” 按节气算,一岁四时,从立春到立夏该是三个月,尤记得,上元后一日便是立春,那今儿该是四月中旬了。 薛暝仍道是,正说着话,外头惊雷声响,薛凌跟着一震,二人齐齐看去,薛暝又转瞬看她。 片刻薛凌方回头,续看着那张纸道:“刚才进屋前还要晒死个人,这是第几场雨了,怎么记得这一月间十七八天都在下雨,少有日头挂着。”她这两月浑浑噩噩,诸事不甚上心,唯天晴下雨多少影响马车往永盛去,故而存了些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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