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凌偏头,看将过去,冷哼了声,笑道:“那倒不是,他知恩图报,给我送信来了。” 逸白道:“竟不知苏家少爷还有这般心肠,不知送的什么信?” 薛凌仍是笑笑,没与逸白答话,反看到樊涛身上去,道:“你昨儿说的不错,沈元州,他既不打算回来,又不想落个抗旨欺君的下场,正筹备着发兵与胡人打起来。” 说罢这才看着逸白道:"不过他为人谨慎,大概是怕就算打起来了,朝廷短时给不了钱粮,故而现在正自行筹备。 苏家去岁因羯人那头的事,没少跟沈元州来往。有道是贼船易上不易下,有这么只肥羊,不宰也是浪费。" 逸白难得正色,道:“沈将军在问苏家要银子?”话落又思量道:“不过,就算苏远蘅倾家之力给他,也只能缓得一时而已。” 樊涛道:“这苏家,可是去岁新任的行运使苏远蘅?” 在座几人对朝事皆有了解,薛凌既说了跟沈元州有来往,他自是一猜即中,另王泽二人也只是等逸白确认,并未再猜。 逸白点头道正是此人,薛凌道:“拿过去是只能缓得一时,不拿,便连一时都缓不了。” 樊涛道:“说的也是。” 那厢逸白心如明镜,笑道:“也是姑娘好心肠,竟想着苏家少爷知恩图报来,以小人看,分明是他舍不得白花花的银子砸出去,这才找上门来,指望咱们帮他挡了这场祸事。” 另三人跟着附和了些,逸白戏言般道:“这天底下,可没白拿的宝贝,小人可不能眼睁睁瞧着姑娘受欺,这忙帮了他,他拿什么还呢。” 樊涛虽知苏远蘅其人,却并不知苏家与霍云婉干系,只听逸白调笑,跟着道:“这还不好办,沈大将军要多少,薛姑娘问他拿个八成就是,留他两成算是天大人情,来日再要。” 王泽二人应是有意附和逸白,哈哈两声笑樊涛贪婪,摇头晃脑说取半数不能再多了,留得一截在,来年才好有新的。 樊涛道:“这有没有来年还是两说,谁嫌银子烫手啊。” 午后茶歇本是闲话,先前几人还因薛凌初来稍有拘束,这会已是自在许多,因着苏远蘅微不足道,说话愈加口无遮拦。 薛凌笑意疏疏拿了茶碗,道:“我看,他也不是舍不得拿出去,是根本拿不出来。” 樊涛道:"怎么个拿不出来法,以沈元州在朝堂上的名声,我倒不信,他能逼着苏远蘅去给他筹个数,顶多催着苏家有多少拿多少罢。 但得苏远蘅给了,此事也就结了。后半辈子锦衣玉食保不住,总也不至于要穷到大街上讨饭去。怎么薛姑娘这话,我听着竟是要替苏远蘅省银子似得。" 他看了眼逸白,笑道:“方才我们只是句玩笑话,说什么八成半数,薛姑娘分文不取,那也是姑娘自个儿的事。” 逸白笑笑称是,言说自己今日放肆了,又道:“真计较起来,苏家少爷这消息来的不可谓不及时。既然沈将军有这打算,那苏家少爷可有告知姑娘,沈将军何时会出兵?” 薛凌笑笑道:“那倒没提,只说沈元州催的急,要他竭尽所能想办法。”她只觉手脚冰凉,握着茶碗不肯放。 那头逸白几人叽叽喳喳又说了几句,是什么内容恍惚间听的不太清楚,只见几人兴致颇高,一派的欢声笑语。 她又记起苏姈如在王公贵族之间谄媚周旋的样子,她总厌恶苏姈如对于权力的畏惧与渴望到了一种病态的偏执。 她想苏家富可敌国,皇帝能吃到的东西,苏姈如一样能吃到,有什么不知足的。 她坐在这,听逸白几人三言两语,讨论如何处理苏远蘅,像在讨论如何捏死院里的虫子。 大抵千里之外,沈元州也是这么想的。 她肯定不喜欢苏远蘅,但明显沈元州更不是个东西,不回来便不回来罢。她打断几人,道:“你们就别指望了,我说苏远蘅拿不出来,是他真拿不出来。” 说着看向逸白道:"你信不信,但凡他能拿出来,估计早就全部拿给沈元州,好让他来砍死你我。 幸好,去年霍家之事,我将苏家大半借走,没还,这事儿你比我更清楚些。他家东西都折在宁城那头……“薛凌指了指陈僚,道:”就你手上的,大半都是苏家弄来的。 苏家在乌州那带跟沈元州来往大半年,沈元州肯定自以为了解苏家财力,提了个数字要苏远蘅筹。若无宁城事,苏远蘅未必筹不出来,偏偏有了那一桩,他把自己卖了也拿不出来。 若能据实以告也没什么大不了,但他怎么敢把这种事告诉沈元州。就算现在沈元州不跟他算账,难不成以后还能有好下场。 他是玉石俱焚来找的我,咱们若拦不住沈元州,那就大家一起玩完。" 樊涛三人齐齐看与逸白,逸白憋着笑道:“姑娘不提起,我倒还忘了这茬儿,这么说来,苏家确实是拿不出来的。”他听的明白,薛凌的意思,无非就是去年从苏家刮的已经够多了。 薛凌沉沉出了口气,道:“就依着你们的,让他回不来好了。” 逸白道:“有姑娘这句话,倒还容易了,原还想着咱们前些日子费了老大功夫,非让他回来不可呢。” 樊涛道:“这怎么又容易了,说了半个下午,不就是为着不容易。” 薛凌没说话,待几人又争过数句后道:“我这会想不出法子来,吵吵嚷嚷更没个主意,你们该吃吃该喝喝,我回去一人待着想想。” 说罢不等人答话,自起了身,又对着逸白道:“你们若商议出了结果,晚间来寻我就是。” 逸白恭敬称了声“也好”,起身站着候薛凌离开,另三人见他如此,跟着站了身,待人走后,陈僚道:“这薛姑娘究竟是哪家姑娘,白兄怎就不能说个实处来。” 逸白复落了坐,笑道:“霍家姑娘给的令,我哪敢乱揭了去,你们无端为难我。再说了,是哪家有何要紧来,且只论个好与不好来就是,何必问旁的。” 王泽道:“好与不好是看不出来,聪明的很,她那消息倒是来的及时。虽然咱们猜到沈元州等不及了,但有个人报信还是好些。” 樊涛坐下捋了捋衣襟,道:"我看白兄昨儿那句话就非常对。 这姑娘,好就好在有心计,坏就坏在有心肠。" ----
第970章 洗胡沙 这些碎语闲言,薛凌没能入耳也不想入耳。出了院廊走至开阔处,抬头见天边斜阳半挂,染得周遭云霞一片赤金,只一眼,又垂了头匆匆往自己住处去。 她走的急,薛暝当她是因着苏远蘅不喜,也没多问,一并跟着步伐迈的快了些。不多时,含焉便见俩人脚下生风踩到院里,脸上表情混若是被谁抢了几百贯钱。 今日天气晴好,初夏傍晚最是舒适,原白日里打理完活计,她跟两三小丫鬟正闹在兴致处,陡然看薛凌如此,几人皆噤了声,丫鬟往旁儿稍站了几步,只余含焉还在原处站得一站,迎上前道:“你怎么了,看着怒气冲冲的样子。”话落又瞧了薛凌身后侧薛暝一眼。 薛凌见人到面前,跟着停了脚步,倒也未有过多不耐,只不如往常笑意,道:“无妨,多了几桩烦心事而已。” 含焉抿嘴浅笑过欲续问,又听薛凌道:“壑园的账本,可是子母本都在你手上?” 含焉一愣,接手许久账目,还是第一回 听薛凌主动问起,当下唯恐是出了什么乱子,忙正色道:“在是在的,不过,也不能说在我手上。总的数额来往倒是有一份在书房处,可具体明细是在白先生私房处搁着,我只能去那对账,并不能带出来。” 话落又连忙道:“倒是那永盛的账,大小都在我这搁着呢……”她看薛凌,试探道:“怎……么了?” 薛凌道:“无妨,你去拿过来吧,有哪些就拿哪些,没有的,也不必再问逸白要了。” 含焉见她说的郑重,再没追问,答应一声,转身往书房处去了。薛凌复抬步回了自己房里,人窝在软踏处,长长出了一口气。 薛暝站得片刻,轻声道:“也不必如此为难。” 薛凌扭了扭脖子,仿佛是方才寂静困住她不得动弹,直到薛暝一丝话语,才勉强撕开个口子,供她探出头来。 她抬头,瞧着薛暝笑,仍是一口长气喘过,才道:“我不为难,我就是……”就是……她想了许久都找不到词汇来形容,末了只得一句:“我就是累的很。” 说罢强撑了力气坐直,指着屏风外书桌处道:“走走走,坐着说。” 薛暝退后两步待人起来,同至书桌旁坐下,见薛凌拿了纸笔,念叨道:“我初去得还奇怪,怎么人没走,逸白就请我过去。现才算明了,是他们已经拿定了主意要将沈元州困死安城。因着我前些日子心心念念要将沈元州弄回来,他怕我不同意,特请我去看几只猢狲在那一唱一和。” 薛暝垂头未答话,却是深以为然,过往薛凌确然偏执了些,从逸白的角度来说,贸贸然来提要把沈元州困在安城,确然请过去喝盏茶更高明些,甚至面上还算得对薛凌有恭维之意。 偏偏是,聪明人多了些。逸白固然办事圆滑,奈何薛凌通透远甚常人,又格外瞧不上世故。一经想开来,哪有什么好相与。 薛暝站在那,面如静水,心似滚油,一见薛凌皱眉,便完全想不得逸白属实难办,反百般咬牙认为薛凌受了天大委屈。既然她想沈元州回来,那这人就该振翅拍马,即刻出现在京中。 可惜这念头纯属痴人说梦般荒谬,皇帝都诏不回沈元州,他要如何才能将沈元州隔空拎过来呢。 几句话间,薛凌已开了一砚墨,落笔字成,薛暝素知她习惯,只当写的是个沈字,抬眼瞧去,竟是个陈。 疑惑间又听薛凌道:“去这一遭也好,别的就算了,这个陈僚,难保哪天要打交道,你去给我查查他的生平。” 薛暝思绪还挂在沈元州身上没转过弯来,轻嗯了声,听着似小有不解。薛凌手指在纸上点了一点,道:“看他祖上何处,家中都还有哪些人,何时往汝蔺做的官。” “嗯。”薛暝仍是简短语气助词作了答话,薛凌又道:"霍家枝叶伸到西北,也不过是近三四年间的事。如果他是这几年去的,就不必查的太细了,有个回复就成。 我主要是猜,他远隔京中千里万里,对着霍云婉如此死心塌地,多半是因为霍准死后,霍云婉捞了他一把。讨人情有人情,要把柄有把柄。“话到此处略顿,忽而语添鄙薄:”来来去去,都是这么些货色。" 薛暝未置可否,另问道:“可要现儿去查?” 薛凌道:“不急,晚间逸白定是要来找我的,等他说完了你再去,稍稍隐蔽些,不给人知道最好。” 薛暝一一应下,她叹气声里又写得个沈字,接着先前话头,像是在给自己解释,絮叨道:“想遇着别的也难,虽然魏塱不是个好东西,可他当了几年皇帝,龙椅还算坐的端正。既如此,能在私底下鬼鬼祟祟笼络的,有几个又是真的正人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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