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暝不敢掉以轻心,凝神听罢四周动静,方催马小走几步与薛凌平齐,轻声道:“有旁人,两三而已,不足为虑。”说罢他朝着那人瞧去,大吃一惊。 竟然是,江府的小公爷。 大晚上,这二世孙子倒霉鬼不在府上好好吊命,荒郊野外来拦薛凌作甚。缓过神来又松了口气,谁来坏事也不可能是这病秧子来坏事,多半是来传话的。 他看薛凌,薛凌抬手,与身后众人道:“尔等先行,我与国公府上的小少爷有些私事要说。” 霍姓二人方知站着的是江国公府上小儿子江玉璃,以前俱没见过,也未细了解生平,然琉璃郎的名声,京中大多听过的。 多病,善雕,草包,天子想拉拢江府旧支,这位便得了祖荫登榜,故而探花入朝。 薛家姑娘和江府牵扯,二人也是知道的,不过听来俱是已经死了的江闳和江玉枫做主,怎么这会,扶不起来的那个站到了这。 本想再留,薛凌出言赶人,他二人不好赖着,率旁余人绕开薛璃奔腾而去。薛凌又偏脸与薛暝道:“你也走,出谷等我。” 没等薛暝解释,又道:“我与他有些私事,无妨,你去等我吧。”薛暝无奈,只能将手中火把递与薛凌道:“谷底路黑,我在前方等你。” 薛凌接了手,他方离去。直至听不见马蹄声后,薛璃仍双臂张开死死站在原处,一脸决绝看与薛凌。夜风过来,吹得衣衫烈烈,愈显人清瘦。 薛凌缓缓伏在马背上,约莫是看他没穿着那身斩衰,心情好了些,笑道:“你不在江府那老不死面前供香,来这做什么。”她忘了忘四周:“你又知道我要走这。” 她记得,当日并未说与薛璃要往何处去,气在头上,好像也没说今日要离京。究竟说没说的,记不起来了,或是后头又让薛暝传了话与他? 薛璃道:“我等你许久,大哥说三日之内,你必离京往西北,这是必经官道,你一定会从这走。” 这话实有意思,从江玉枫嘴里说出来就更有意思。她兴致盎然,笑道:“是吗,他做梦梦到的?” 薛璃上前两步,道:“你不喜欢江府,不到最后关头,必不会上门。你心中怨恨阿爹,根本不会惦记他的印,只想着拿去利用罢了。那东西,除了用在西北,也用不到别的地方。” 这话说来也有道理,不过那印在京中也是起过作用的,自个儿曾那它去与永乐公主确认身份,薛凌含笑想着,大抵江玉枫那厮还分析了时局,猜到自个儿要往西北生事,没说与薛璃尔。 果然世上知己莫如对手,薛璃又道:“你为什么要去西北,为什么夜黑风高时去西北,他说沈家火是你放的,究竟是不是你放的,你为什么要在沈家放火。” 愈说愈急,又陡转直下,他喊:“家姐,你为什么要去西北。” 薛凌晃了晃手中火把,笑道:“他说你就信,我说你又不信,今晚月虽不满,好歹星光熠熠,怎么就成了夜黑风高。” 谷里阴冷,她看薛璃略有涉涉,只当是冻的,道:“你站在此处多久,赶紧回去吧。” 薛璃双臂上扬些许,激道:"你跟我一起回去,你是不是要去西北杀了沈元州,你是不是疯了。 你疯了,边关胡人压镜,你去斩杀我方大将。你是不是疯了,你是不是疯了。" 她疯没疯未知,他大抵是疯了,伸手要来推薛凌的马。马最忌生人,撩蹄要踢,薛凌扯的及时,只些许灼热鼻息喷到了薛璃脸上。 他追着上前,双手扭着马头要往后推,道:"你是不是疯了,东南黄贼为患,你在京中屠戮忠良,你是不是疯了。 你要带着父亲的印去哪?你要去哪?" 薛凌稳住马身,纹丝不动,待薛璃无力,她扯了缰绳,冷道:“等着,等我此次回还,我必定把江玉枫剁成十七八块。” 明明江府还指望自己事成赏他点残羹剩饭,居然任由薛璃来这破地无端给自己添堵。 薛璃一愣,猛摇头道:“不关大哥的事,不关我大哥的事,是我偷来的,我只问他你拿印做什么。” 他竭力,近乎跪倒在地,喊:“家姐,你回去吧,父亲若是知道你勾结胡人……” 薛凌登时火气,将马扯后几步,突如其来的动静吓的薛璃后跌数步,他从来就畏惧高头大马,平城里头,除了这东西的叫声,就听不道别的。 他看周围,确是一片漆黑,自己真真回到了那间屋子里,恐惧使他惶惶对着薛凌喊:“大哥。” 薛凌直起身,一声嗤笑在山谷回荡许久。他的大哥幼年总是说“原上春天又要来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出门。” 此时却说:“你赶紧回屋里躺着的好,烧你的香,戴你的孝,什么父亲,什么胡人,什么勾结。”她不屑一顾,居高临下: “我借它山之石,攻玉呢。” ----
第1037章 洗胡沙 她举着火把往远处看,山谷深深看不见出口,不过,总是比回头路亮些 薛凌勒着马缰缓缓后退,轻蔑道:“你莫误会,我不是说龙椅上那蠢狗是玉,我的意思是,这大好河山是玉。我当你来追着随行呢,呵,你来劝我束手。” 薛璃摸不着头脑,如何她越退越远。忽而火把绕经空中,尚未落地,薛凌伏在马耳处清叱:“走。” 马蹄急起,几步助跑后凌空而起,准确无误从薛璃身上跨了过去,她在狂奔中回头瞥了一眼,见路旁有两人影窜了出来。 早知薛璃不可能独自走到这,江府也舍不得他没了,既有人照应着,于是薛凌再无牵挂,催马去追薛暝等人。 身后薛璃口鼻涌血,听得身旁怀周惊呼,自己木然摸了一把,静谧夜色底下看不出殷红,只闻出一手腥臭。 他喊:“怀周。”喊完便栽到在地,什么也没说出来。旁边车夫小厮各自抱怨,争吵间说快些回去,又说这会进不得门怎么好。 小厮又说他离的近,看的真真的,那马没踹到二少爷,这是怎么了,车夫说放屁,明明两人都离的远,谁瞧见了。早知来拦反贼,砍了他脑袋他也不来。 弓匕站了许久,看躺着的人还没睁眼,这才叫了声不好。江玉枫固然有给薛凌添堵的心思,然更多的是为确定薛凌去哪,这个消息,可以卖一笔极好的价钱。 不过薛凌所想不错,捏着薛璃还有用,江府无论如何是没想让他死在这的。弓匕上前卡了一下颈部脉搏,也奇怪的很:方才确实没伤到啊,这蠢狗该不是吓的,人能吓成这样? 他不敢掉以轻心,亲自将薛璃弄回了马车上,赶忙往回转。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江家的人进个城门还是容易,无非不走正门走偏门罢了。 江玉枫闻说此事,也有些吃惊,请过家养的大夫来瞧,一碗汤药灌下去,人倒是醒了。 却不知如何,醒来之时拼命叫着要出去,安抚一阵子后大抵是发现人在江府,方好了些。 他自有愧,没能拦下薛凌。江玉枫不以为意,宽慰两句后招来大夫问:“如何,是什么缘由。” 大夫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眉头皱的能夹两斤咸菜,道:"小公爷这症,小人实没见过,它像是……像是,五脏有旧疾,但这旧疾又好像被什么压住了,压住了固然是好。 但实际上,这天底下哪有能压一辈子的,当初不压还好,你这压住了,这……" 江玉枫不耐道:“捡要紧的说。”瞧来甚是焦急 "小人看来,小公爷应是幼时遭过大罪,后求医得盗,那同行之人给他用了猛药,说是药到病除。 实则沽名钓誉,害人不浅,这猛药催心,不用,小公爷活的艰难些,却能长久。用了,貌若与常人无异,实则短命折寿。 今日之症,就是那药压不住了,旧疾重复,脏腑又被药耗干了……“大夫低声:”养……也养不得了。" 江玉枫沉默一阵,垂头道:“是吗,舍弟确有此症,所经所历与先生所述分毫不差,先生看……” 大夫惊道:“竟真如此,世上竟真有如此庸医,枉费仙师传授杏林岐黄,不知此人如今在哪,定要问问他是无心还是有意,简直害人匪浅。” 江玉枫苦笑一声,叹道:“想来那位大夫非有意,而今他也仙去了,先生看,舍弟还能撑得几时?” 大夫思量半晌,为难道:“小人无万全之说,且要回去翻翻祖师坊子,只是,只是……以小人看来,短则三五月,长……长也是熬不过一年的。” 他又摇了摇头,道:“公爷方才说那大夫无意,我看未必尽然,只如今人死无对症,无从查起了。” 又道:“本来还能撑上些日子,小公爷近年因是喜乐忧惧过猛,导致身子……熬不下去了。” 江玉枫道:“去岁他结亲,夫人新丧,今年又失老父,朝中也动荡,怪我不争气,没替他分担些。” 大夫连说不是,又告辞要去配药。江玉枫腿脚不便,道是“有劳先生”,并未相送。 人走之后,他道:“短则三五月,这是三月啊,还是五月啊,这别是都撑不到人回来啊。” 弓匕沉没未答,薛璃有什么旧疾他还真不知道。至于江玉枫,也没说假话,知道这事儿的大夫,确实早死了。 江玉枫又哈哈两声,嘲道:“死了也好,死了一锤子买卖,她定不放过我,我也无需再作侥幸,索性不放过她。” 人间怎么会有起死回生的麒麟露呢,以薛弋寒之权势地位尚求不得万全,江府何求回天之术。 还不就是江府用项上人头给新帝搭了个台阶,哄着他下来。魏塱也别无办法,大发慈悲踩了两脚。 两滴灵药下去,能活蹦乱跳,但又跳不长久,对江府来说,简直完美无缺,岂不比终身一個病秧子吊着的好。 按江闳想来,只要熬过了那一桩,自有太平盛世千秋万载,薛璃顺顺当当活到二十五六,一命呜呼,这十来年足够江府筹谋了。 世事难料,三四年尔。 薛凌曾在某日闲暇记起这堆烂摊子,当初世上有这等好东西,薛弋寒怎没往京中求给他的亲亲好儿子,倒要薛璃缠绵病榻需多久。 可惜杂事一多,与薛璃也不痛快,再见他来往时身康体健,再没去追查这茬。到底老李头说的,医者治病不治命,命随机缘。 大抵是,薛弋寒没赶上那机缘? 她在马蹄落下的那一瞬间稳稳接住了火把,风声一暗,转而复明,火光尽头,一人一马静静在那等着她。 路过薛暝身旁是,薛凌亦没喊停,只将火把抛过去,大喊道:“走。”再过五六日,这马蹄底下就是草皮了。 出谷之后,旁余人等皆在等候,霍知打趣问得一句:“前头该不会又窜出来个谁罢。” 薛凌在马背上大呼:“那可是不行,我只得一把刀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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