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洗净了多涂抹些盐巴,一层一层叠在瓮里,再拿黄泥封口,挖个大坑放进去埋上土,上头烧火烤肉,一俩时辰后取出,开盖香气四溢。 来人往薛凌面前的盘子大大小小倒得好些,她忙拿了刀又与薛暝叫道:“啊,是羊肝,我最喜欢这个。” 说着伸手要接,那边哐当一声,拓跋铣掀了盘子。众人望过去,见他与薛凌笑道:“我不像你们汉人,看中身后事。你既擅长这个,那索性帮本王想想,就听你的,不急,三五日该够了吧。” 底下人面不改色收了地上吃食盘碟,又给他呈上新的,薛凌一手切了三四片喊着薛暝快吃,道是京中什么都好,羊却比这差远了。 胡吃海塞里,似乎拓跋铣只是个需要敷衍的对象,喝水间隙才顾得上答复他一句:“好,我帮你想想。” 这蠢狗能拿石亓来试探自个儿,明显是碣族还是他的心腹大患,他定是指望不劳而获来平息事态。 谁怕谁呢? 她看霍姓二人有些诺诺,含笑伸手招呼道:“你二人该是第一次来原子上,也多吃点。”大有此处她才是主人的架势 霍知镇定称谢,又举杯平头,与拓跋铣道:“也谢过拓跋王招待,今夜丰腴,铭记于心。” 拓跋铣复勉强笑笑,跟着举了杯,席间气氛缓和,直至一夜过半方要散了回去。 行在马上,拓跋铣再次说起明日攻城事宜,应是他已定下了要绕道的心思,因此听来口吻更像句闲话。 薛凌人一饱就犯困,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答的心不在焉,今夜确实酒美肉肥,她离开平城三四年,再吃到这么好的酒肉,居然是跟拓跋铣坐在一处,也是见鬼了。 薛暝跟的亦步亦趋,唯恐薛凌掉下马,自回来所谓平城,他看薛凌仿佛换了个人,一时摸不透是回了本样,还是装给拓跋铣看。 霍姓二人反离拓跋铣更近,家世渊源来往各自扯了些,另胡人追着月光唱着听不懂的歌谣,这一行人,倒如知己打马尽兴而归。 糊涂间听得拓跋铣道:“明日城墙下,你去是不去。” 薛凌双眼迷离:“我为什么不去,我站头一个去,给我备好良弓宝刀,我来叫门,我来射旗,我作先登。” 她期待都要从心口淌出来,她的平城,她的平城一群鸠占鹊巢,不知明日城下相逢…… 孟……孟……她抖着缰绳,许久才想起来霍云旸身边那个谁应该是叫孟行,旁的还有谁,还有原平城节度霍……霍什么也记不太清了,熏熏然只顾连连答着要去。 总而都该死,可惜当时在宁城只能得手霍云旸一人。她把身旁薛暝当拓跋铣,摇摇要倒,又强撑着眼皮,呢喃一般道:"说,说,说好了。 平城给我,你不要伤里头一草……一草……一木……那都是我的。" 薛暝呼吸声沉,前头人催:“快些,你们怎么回事。”原拓跋铣等人已跑出老远。霍知调转马头回来,薛凌瞬间清醒。 她适才看到身边薛暝,难得有些羞赧,重重抖了一下缰绳要追,薛暝随机跟上。 直追到人群处,又偷眼往后看,茫茫原野,早寻不见晚间燃着的火堆。她一阵心悸,今日火上烤的是羊,不知来日是什么。兵戈之处,命如草芥,胡人过境犹甚,自己竟然,和胡人坐在了一处。 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拓跋铣笑问后头说什么,她仰头,理直气壮道:“平城是我的,你给我留好点。” 拓跋铣没回这话,打马跑了去。巴掌大块地,千百间屋子,城内又没人耕织,刮不出半点银钱口粮。 他嫌懒的打,她十句话八句都在要。如果是个鲜卑人,当场就许给她了。 薛暝轻道:“咱们也早些回去吧,实在晚了,这几日没歇好,明儿还是不要去了。” 薛凌看前头霍姓二人都停马在等,应声道:“不,我明儿偏要去看看。”说罢才扬鞭追上, 一行人回了营帐,各自往住处歇下,难得薛凌的帐子里没燃几堆火,房间桌子上堆了三四套干净衣裳,约莫是她傍晚提过要换,拓跋铣命人备下了 她不拘束,指了指角落道:“我躺那”,又指了指另外个角落与薛暝道:“你愿意躺那就躺那,你愿意躺外头就躺外头,反正这两日草皮上冻不死人。” 说罢要走,又轻问了句:“其他人都宿在哪。” 薛暝道:“一帷之隔。”说着指了指帘门:“跟咱们的帐子挨着。” 薛凌叹了声气,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薛暝望着她迟迟不敢动,薛凌自走得两步,探着脖子凑上去道:“吃喝都小心点,别看现在自在,这人有丁点机会保不齐要不我手脚砍下来绑疯马背上去。” 她抽身,顽劣跳脱,笑着说这些骇人事:“你不知,马疯了乱跑,血能洒百十丈地。” 说罢耸耸肩往角落去,人没坐下又大喊:“这蠢狗怎么尽给我备些男子衣服。” 薛暝忙跟过去,看薛凌将桌上衣服尽数抖开,果然都是男子衣衫,看来是西北这边的样式,剪裁色彩都具胡风,衣袖紧窄,用料粗犷。 他有些不明,薛凌身上也是件男袍,不至于嫌弃男子衣衫,莫不是不想穿胡袍,可那会拓跋铣也说了汉人的没有,薛凌并未反驳。 没等他问,薛凌转身踏步出了门,薛暝忙追出去,几个转身行至拓跋铣帐处,守门的也没拦她,仍由薛凌一脚踢了帘子。 里头拓跋铣衣裳半解还在醒酒,听见动静翻身坐起,瞧与薛凌道:“你来做什么。” 薛凌隔着四五步远停下,没好气道:“找几件女子衣裳给我。” 拓跋铣失笑,奇道:“你明儿不是还要去城下叫阵,穿女子衣裳,人看见了还当本王拉了两个妇人色诱守将。” 薛凌左右看看没东西可踢,骂道:“蠢货,我过两日还要进宁城,若是平城有人识破了我身份,到时候我怎么骗过沈元州。我若进不去,你以为你进得去?” 旁的事拓跋铣一想就透,这事儿反让他绕不过来,纠结道:“你是男是女,和他们识破你身份有和关系。” 薛凌没再正视他,不耐道:“不管我如何接近沈元州,但薛凌这个身份,不可以和你站在一处,你别管这么多,与我找两套女子衣裳来。” 话落又撩帘走了去,拓跋铣坐在原处看着门口发了好一阵呆,方让底下人去找几套女子衣服早些送到薛凌帐子去。 他多少猜到些东西,薛凌是打算等沈元州死了,用薛弋寒之子的身份去聚兵。一个是披挂不足一年的反贼,一个是数代镇守西北的忠良之后。 更重要的,到时候一个是死人,一个活的,剩下的人会选择跟谁,还真是有点好选。 合着,自己回回给人做嫁衣? 他手指在凳子上敲了又敲,薛凌进自己帐后亦觉睡意全消,只说拓跋铣这蠢狗,分明有心陷害自个儿。 明日自己阵前一露脸,可就不好回去了。得亏是世人都知道薛弋寒只有个儿子,这两年姑娘家面貌和男子装扮……还是相去甚远,断无人能想到是同一人。 她抱怨未休,倒没想拓跋铣这事儿还真无此意,他只随意取了几套男子衣袍来,既没想着薛凌周全,也没刻意让她不周全。 唯有想将她手脚砍下来绑马背是真的,至少手段差不离。 薛暝轻哄得两句,又吹灭两盏火,她才嘟囔着躺到了角落里去,好像又嚷嚷了两声说热,大夏天的垫什么毛皮,一群子蠢狗。 薛暝抿嘴,无声退出了帘外。头顶星月亮的很,看天时,应该二更又多三更左右,早该歇了。 此地甚好,好就好在,一来了这,她的喜怒嗔痴都让他觉得忍不住要笑。 这一夜睡的并不长久,五更时分,天边已见旭光。有人来送衣衫,薛暝惊醒,稍有动静,薛凌跟着也争了眼。 再拿到手里,确是女子罗裙,只还是胡人样式,花红柳绿艳丽,紧腰窄袖宽脚,正好不妨碍人拉弓。又多了一巾面纱挡脸,胡地风沙大,女子爱容颜,总是会遮着些。 薛凌换上转得两圈,稍有不满,又觉也好,顺手将那只石榴簪子别在了头上,与薛暝笑道:“红红火火。” 薛暝温柔笑过不言,她豪情自起,将纱巾横过鼻梁,挑眉道:“我没上过战场,今日也去看看。” 外头号响,来不及等薛暝反应,薛凌忙揭了面纱提剑往外,见拓跋铣已点马喊兵,各举大刀铁盾要走。 霍姓二人就在外等她,已是各自改了面貌,贴了胡须等物,显也是防着人日后认出来。另有俩胡人在此候着,道是马匹兵刃都是备好的,薛凌且与他们去取即可。 薛凌依言跟上,不多时便与拓跋铣汇合,凛凛坐于马上,行在队伍前头。 十里路转瞬即到,平城也已焕然一新,城墙上旗帜迎风招展,三步一人手执长枪弓剑搭满。 有人高喊:“贼子再进一步,刀剑无眼。” 拓跋铣转脸与薛凌笑道:“来,你来。” 打了好几日,叫阵已成了废话。她从伸手摸出箭矢,搭弓要射城门上的瞭望塔。 箭未到,孟行两眼一黑。原来鲁文安如今坐阵一城,不能时时在守在城墙上,领兵上阵的,平日多是孟行。旁人未必能认出薛凌来,烧成灰他都认得。 即使薛凌轻纱掩面,数仗城墙之上,他仍一眼认出这女人就是杀了霍云旸那个。 不等薛凌发弓,孟行对着旁边匆匆交代几句,匆匆下了城楼。然鲁文安对霍云旸死活没多大兴趣,早忘了鲁落这么号人。 听孟行说是鲁落在拓跋铣身旁,他在一堆自己十分不擅长的各种文书里面抬头,茫然问: “哪个鲁落?” ----
第1044章 洗胡沙 孟行咬牙道:“就是当日在宁城刀刎云旸的那个,安伯,务必允我出城,我要亲自去斩杀此人。”鲁文安年岁长他许多,自入平城来,底下皆作如此称呼。 听孟行这么说,鲁问安稍微上了点心。倒不是为着与霍云旸有什么深情厚谊,只是当时胡人兵临城下,宁城霍云旸被刺身亡。 不管是什么缘由,那人都不该在大敌当前暗杀三军主帅。原与沈元州猜想,是不是皇帝派了人来。这会听说是和拓跋铣站在一处,难不成…… 孟行甚急,催道:“安伯,你放我出去吧,她既立在阵前,我大可墙头叫阵,你若担心有诈,不必开门,我随绳索下去也可。” 鲁文安尚有不信,道:“你可看清楚了,妇人一个,你说能在宁城杀了霍云旸,已经难信,这会又跑到胡狗那头……” 孟行急道:“我看的十分清楚,这女人在宁城三四天,好些人见过,袁歧也在城头,安伯上去一问便知。” 旁边霍悭搭话道:“有这种事,我且跟你去看看。”宁城事后,他虽被治罪,却只丢了官身,反落了个阖家团圆,妻儿都来了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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