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白思索样道:“是前礼部郎官齐家的姑娘?” 薛凌笑道:“这就怪了,怎么你要来问,我是讨了你的人情去找陈僚,霍知难道没跟你说?” 逸白忙告罪道:“姑娘明鉴,底下只说是姑娘要去寻陈僚行事,可没说是为了何事啊。” 薛凌自不信这话,想逸白多半是觉得自个儿单独去找陈僚,有图谋粮草的嫌疑。 换做往日,估摸着有些怨气上来,今日却是寻常的很,反正她都不想要了,争这须臾无益。 薛凌坦荡笑道:“是齐世言的姑娘,你也知道的,她家姐姐……”话到此处,却是止不住变了脸色,语气也蓦地硬冷:"她姐姐陈王妃死了,你没与我说过。 人,死在哪了?" 逸白赔笑道:“姑娘这话可是问到我了,您这会要不问起,小人定记不上这位来,她既离了京,死活……与咱们无关呐。” 薛凌合唇片刻,移开目光道:"伱说的是,陈王妃一而再再而三来找我,你是知道的,为的就是她幼妹清霏。 去年,我将人送去了开阳,这一趟过去碰着了,生出许多波折,找不到人托付,只能指望陈僚帮我看顾一二。" “原来如此。” “京中如何?沈元州的死讯该早传回来了吧。” 逸白笑道:“是回来了,司天监解签,正合那句祥在西北。天子大喜,月十二,要往城北扶风祭天。姑娘回来的还巧,且有些时日歇着。” 薛凌嗤了声:“这还真是祥在西北。” “别的,倒也没了,只姑娘迢迢回来,且看看,是不是捡个时日往霍家姑娘处走走,上回一别,惦念良多。” 薛凌复生出些笑意,温和道:“也好。”她看逸白:“我就要个平城,不碍着你们吧。” 逸白弯腰分外恭敬:“姑娘说了哪的话来,莫不然小别几日,便与园中生分。” 薛凌无端生了不安,挥了挥手笑道:“算了算了,不与你拉扯,有重要的事儿就说,没有的话,咱们各自歇着吧。” 逸白不假思索道:“那既是姑娘倦乏,小人先行告退,且让底下备些茶汤吃食,姑娘好好歇着,若真有要事,再来请示。” 薛凌点头,便见他退了去。瞧着人出了屋子,薛凌长出一口气,闷声问:“今日是初几?” 薛暝上前些许轻道:“月初二。” 她喃喃自言:“初二,还有小半月。” 结合方才与逸白之间对话,这个小半月,指的该是魏塱祭天的时间。然这事似乎并不值得薛凌长吁短叹,薛暝不明所以,却也没追问。 薛凌仰在椅子上,手指抠在手心里抓了又抓。在昌县外头,她对那块“死铁”毫不留念,嘴上说着留个后路,实则若不是怕旁人捡去多生事端,随手丢进水里也未知。 可一回到此处,就切齿痒痒,恨不能立刻将东西寻回,披挂上阵,千军万马,踏返京中来。 齐清漪是离京已久,然当时她为命妇身,天子亲赐的仪仗护送回祖籍修佛供身,人死了这么大事,肯定有朝事议论。 逸白往日定是知而不告,今日问起,居然敢拿一句“生死无关”来搪塞。还有陈僚,陈僚那,肯定是霍云婉生了疑心,她既生疑自己做了…… 那自己最好是真的做了,偏偏自己没做过。 ----
第1092章 常 每每这些事烦躁,便觉脑中跳痛,忍不住要把左手往右手腕上搭。薛暝暂未瞧出她反常来,惦记着大半月奔波在路上,轻道:“不然,让底下上些热水来,早点沐濯歇着吧。” 他一出声,薛凌又勉强好些,偏头往门外看了眼,道:“怪哉,怎么不见含焉,这个点儿能去哪。” 薛暝道:“想是跟丫鬟去旁处玩了,估计也没人通知她咱们要回来,有事的话,我去寻她?” 虽这么问,然他想薛凌断不会有急事找含焉,没准是两月未见,心下惦记,恐出了事,呆会自己去瞧过,平安即可。 孰料薛凌起身道:“有,我自己去找。” 薛暝一头雾水跟在身后,出了屋子先在前院转得一圈不见人影,又往后院去,仍没瞧着,抓着个洒扫小丫鬟问,才说是在后罩房主屋处玩着。 “姑娘近儿个好琵琶,特请了個娘子教,底下都跟着在学呢。”她举了举手里笤帚:“这会轮到我值扫,不然也去了。” 薛凌转身循着去,过了第三进院便听到屋里笑闹一团,夹杂着些铮铮切切,有丝有弦。 她停在门口,伸手搭在门环上将叩未叩。薛暝等了片刻,仍不见她叩,试探伸手要覆上去,尚未触及,薛凌“咚咚”两声,不等人应,伸手推了门。 “吱吖”一声,里头靡靡雅雅应声而听,七八个姑娘各执琴箫琵琶齐齐看过来,上位处是一个三十来岁样妇人,素色衣衫简单发髻只别了绿木簪子在上头。 含焉最先反应过来,惊喜喊“哎,你回来了”,喊罢忙将琵琶搁在一旁起身拎了裙角小跑至门口,道:“何时回来的,怎么没人说一声。” 说罢羞赧样看了眼身后,低声道:“我闲着无聊,学来玩的。她们也是闲着,一并陪我玩。” 薛凌笑笑道:“我有事说与你,让她们先走吧。” “嗯。”含焉欢声应了,转身进到里头,且与那教学娘子低声告罪了几句,又与几个丫鬟道“今天就先散了吧,咱们明儿再玩。” 她到底是个主家,底下哪有不听的,又见薛凌煞煞站在门外相候,一个个根本不敢久留,转眼做了鸟兽散。 含焉抱了琵琶款款过来,脸上欢喜笑意蔓延至脚下海棠色罗裙,眉眼生娇问:“什么事,这么急,你是不是才回来,都没换个衣裳,咱们回去说?” 薛凌指了指台阶:“就这吧,这儿好。” 含焉疑看了看台阶,薛凌下得两步自个儿先一屁股坐了下去。含焉抿了抿嘴,跟着坐到了身旁,语间稍有怯怯:“什么……事,这么急。” 天边残阳仅剩一丝,云翳里已有隐隐星光。薛凌话到临头不知为何嗫喏,指了指琵琶道:“也不是急事,你学了些什么。” 含焉稍松了些气,轻举了举琵琶道:“近日学的楚调。” “唱的什么?” 含焉拨弦,哼得一句“家住金陵县前,嫁得长安少年……”唱罢搂着琵琶垂眼羞道:“我学的不好。” 她也没学几日,自是好不到哪去。话落记起永盛的事,又忙抬头道:“怎么,怎么你走,要……把那么大的铺子给我,薛姑娘……” 薛凌偏头,与她四目相对,道:“我把他杀了。” “啊。”含焉低低惊呼了一声,推手要退,薛凌手疾,扶住要跌倒的琵琶。 含焉回神,慌乱看与她,抖手将琵琶揽回怀里。道:“杀……杀……” “申屠易。”薛凌道:"去岁申屠易随我往安城办事,被沈元州带走,我救他不得。 我把沈元州杀了。 就在上月初十晚,我把他杀了。 但是他不记得他把申屠易丢在了何处,所以我没办法寻尸骨回来给你。 我来跟伱说一声,我把他杀了。" 含焉死死搂着琵琶,看着薛凌只顾点头,半晌才从牙缝挤出个“好”字来。 她说:“好。” 她有满脸桃粉胭脂艳艳,连眼尾眉梢都是红的,瞧不出本来面色,只搂着琵琶看着薛凌道:“好,我知道了。” 薛凌笑指了琵琶,又问:“你刚才学那个楚调,唱的什么,再唱一句。” 她还是说:“好。” 她战战兢兢回正身子,将琵琶拿好拨弦,颤声唱:" 家住金陵县前。 嫁得长安少年。 回头望乡泪落。 不知何处天边。 胡尘几日应尽。 汉月何时更圆。" 唱到此处便唱不下去,她看薛凌:“我听说……听说,胡人又打过来了,是,是吗?” “是,过了平城了。” 她笑里有哭,哭中还笑,到头来还是说:“好。” 她说:"但是我唱的不好。 这是新学的,有……有别的,我换一个。 日上东山诶,水呀水潺潺喽。 那春风儿闹呀,过呀过窗沿。 妾自窗中久,郎何离窗前。 春风有时来,郎呀何时还。 月落西山诶,云呀云绵绵 那夏风儿笑啊,过呀过窗沿。 窗外连理盛,窗内妾影单。 夏风有时来,郎呀何时还。 郎呀郎,郎你还不还。 日出东山诶,水呀水潺潺, 那秋风儿暄啊,过呀过窗沿。 窗外比翼飞,窗内妾影寒。 秋风有时来,郎呀何时还。 月落西山啊,云呀云绵绵 那冬风儿厉啊,问郎在何边? 原上霜雪重,枯骨难寻见。 冬风日日来,我郎莫回还。 生女勿悲酸,生儿莫喜欢。 妾女犹得望窗台,儿郎莫回还。" 她转脸与薛凌,笑道:“这个我唱的好,小时候就唱。” 她又浅浅拨弄了一下弦:“妾女犹得望窗台,郎君不回还。” 她问薛凌:“你们去干什么呢?是去打胡人了吗?” 两人离的近,薛凌闻到她身上香膏馥郁,点头道:“是,我把拓跋铣也杀了。” 她婉转笑开来,抱着琵琶道:“好。” 薛凌指了指自己头上,道:“那个石榴花的钗子,我不慎弄丢了,还有没有,再替我寻一只来。” “好。” 薛凌指了指前院,道:“天黑了,早些过去吧。” 含焉起了身,抱着琵琶抢在了薛凌前头走。一路急急,全不顾薛凌有没有跟上。到了正方住处,方略躬身说要回屋休息。 薛凌点头应了,进了自己屋,见下人送了些新鲜样吃食在桌上,又有丫鬟来问:“姑娘可要再传些饭菜来。” 薛凌摇头道是“不必”,夏日昼长,天黑之时,差不多已经过了晚膳的点。倒是回来那会没撞上含焉吃,估摸是她玩在兴头上,只随意吃了些。 因着回来时和薛暝在街上用过茶点,薛凌并不饿,瞧见桌上东西,捡了几粒鲜果捏在手里要吃,另喊丫鬟备些热水,如此便罢。 洗浴之后换了衣裳,人尚无睡意,捏了卷书在手里,熬了一灯油火。含焉唱的那个楚调,是庾兰成的《楚歌》。倒不是写的如何才华横溢,只这个人,为北周梁元帝臣子。 该人在谋之时,梁灭。 ----
第1093章 常 她对着一纸空空不肯着墨,暗笑自个儿不知何时竟开始得意于这些巧合世事,就好像也信了神鬼天命。 夜深过半,还不见她歇,薛暝上前轻催了两句。薛凌笑笑将笔往砚台里蘸,道:“好了好了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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