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喜欢人伺候,听雪堂的房屋院落改造过,门槛都锯掉了,台阶也换成平缓的斜坡还加装了护栏,方便陆彦生坐轮椅进出行动。他抬手,意思是叫小厮退下。 “七爷……”两个小厮是堂兄弟,十五六岁的年纪,大的叫王林,小的叫王森,现在犹豫的便是弟弟王森。 他担心七爷万一又发作起来,伤了屋里的七夫人。 陆彦生微侧了侧头,露出挺直的鼻梁,和浓黑的眉毛,没待他说话,王林已经拽住弟弟的手,沉声说,“七爷早些休息,我俩守在院外,有事您摇铃。” 话音都没落,便逃也似的跑远了。走远之后,王林狠狠给了弟弟两下,“七爷说什么就是什么,你是不是记不住,记不住!” “哥,别打了,打我更记不住了……”王森委屈。 陆彦生无语,他这般可怕吗?刚才农大夫施针下药的效用已经退了,消耗过度的陆家七爷感觉到十分疲惫,他推开房门,一眼就看见屋中的红装女子撅着腚,爬在床上翻找什么,听见他进屋的动静,又猫儿似的吓的躲到帐子后面,探出半张脸打量。 这是陈五娘第一次正经的看见陆七爷,梦中惊吓过度,没有细看,原来他长这个样子啊,没有青面獠牙,没有满脸横肉,而是个五官清朗的人,鼻梁挺直精巧,唇薄,眼睛黑漆漆的,不过苍白瘦弱的过分,衣裳罩在他身子上松松垮垮,露出的皮肤白的像雪,让人觉得他孱弱的只剩下影子,风一吹就要散。 呼,也没预想的可怕,陈五娘心想,看来道听途说并不靠谱。 这就是二伯给自己娶的妻子了。陆彦生咬咬牙,揉着太阳穴,心里很恼火,他既不想要什么妻子,也不愿身边凭白多出个人,很聒噪。 一个“滚”字卡在喉头没待出口,王森提着个食盒匆匆进来,笑嘻嘻的说,“太爷叫厨房送了碗馄饨,热的,说给七爷七夫人做夜宵吃。” 接着他将食盒放在桌上,跑了。 陆彦生没甚胃口,每到吃饭时就觉得恶心,持续时间大概十二个时辰,而且,看见吃的就想抬手掀翻,不止吃的,摆件,花草,他都喜欢掀,如果看见书、字画则想撕,他看着桌上的馄饨,手立刻痒了。 陆家七爷一抬手,美滋滋的正准备将馄饨碗打翻,一双纤细的女人手从他手里将馄饨夺了去。 陈五娘对天发誓,她不是有意的,实在是对陆七爷的恐惧战胜了饿肚子的恐惧。 这碗馄饨是真材实料,薄皮大馅,汤头香味浓郁,还泛着油光,里面除了猪肉香菇馅的大馄饨外,还烫了两缕新鲜青菜,洒了些碧绿小葱丝,既好看,肯定也好吃。陈五娘双手捧着馄饨碗,感动的眼泪汪汪,看吧,陆七爷拜堂时没晕倒,她就没被发落去后院独居,稀粥换馄饨,吃饱喝足不是梦。 跟着陆七爷才有前途。 “你胆子很大。”陆彦生攥着手指评价。 陈五娘听他这样说,立刻绝了独占馄饨的心思,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坐下,眨着眼睛问,“一人吃一半,好不好?” “我不吃。”陆彦生说,他只想把馄饨碗掀翻。 “一口不吃?”陈五娘惊讶地瞪大眼睛,没想到陆七爷不仅不可怕,还是这样一个善人。 陆彦生点点头,想说把碗给我,让我来打翻,就见他的新婚妻子捧着碗,大快朵颐起来,像,好几辈子没吃过东西的饿死鬼一样,一边吃,一边真心实意的赞叹道,“真香。” 一碗馄饨而已,有这么好吃吗?陆彦生抱着手臂,侧目看陈五娘,他很久没认真尝过食物的滋味了,也没有人敢在他眼前吃的这样香甜。陈五娘虽然饥肠辘辘,但没有忘记用小碗将馄饨分装出来,鲜美的馄饨汁水丰富肉质滑嫩,连汤也热腾腾的有回甘,喝下去既饱腹又暖身。 填饱了五脏庙,她只觉得活着,真好,有口热食吃,真好。 陆彦生低哼一声,才发觉他竟盯着这女人吃了整碗馄饨,吃饭而已,有甚好看的。陆家七爷又看不顺眼了,心中烦躁暴戾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既疲惫又磨人,他今天的活动量已经足够了,往常这个时候,早就该上床睡觉。 喝完最后一口汤,陈五娘抬起脸,才望见对面男人黑如锅底的脸,阴恻恻,寒气森森,深潭似的眼瞳冷凝着她。饶是才觉得他是个善人,女人也被吓了一跳。 陈五娘熟悉这种眼神,村人抢树皮、争野菜的时候,便用这种眼神对峙,企图吓跑对手。 哦,她懂了。 “别恼,我不吃独食。”陈五娘用另一只干净的碗盛出几颗馄饨,笑着将碗推向陆彦生,然后期待的看着他。 如果陆七爷吃了,那么以后,就默认他们在一处用饭了吧?陆家一定不会克扣他的伙食。 然而陆七爷不为所动。 陈五娘想到梦中的场景,她在后院独居喝了两个月稀粥,陆七爷没了以后,她应该又在陆家待了七年,那七年到底怎么过的她还没想起,想必是不好,不然何至于吊死在陆家祠堂。 她不想按梦中的轨迹走。 “张嘴。”陈五娘捧起碗,用勺舀起一颗饱满的馄饨,凑到了陆彦生嘴边。 又来这招?男人立刻想起拜堂前陈五娘喂的参片,要不是农大夫给他扎了针,他行动不由自主,才不会吃别人投喂的食物。 陆彦生木着脸,冷眼看着陈五娘笑盈盈的将馄饨喂到他嘴边。这时候他才看清,这小女人瘦不拉几,眼睛却很干净,澄澈如山上的清泉水,瞧着令人心安。 “就吃一口。”泉水说。 陆彦生抿抿唇,略凝,张嘴将馄饨叼走吃了。 陈五娘有种奸计得逞的小得意,得意忘形之下,笑得更欢,眼瞳弯成一双月牙,在陆彦生眼里更加无辜干净了,刹那间,他的铁石心肠软了又软,暗想,这也是个好人家出来的可怜女子,既然有了婚书拜了堂,成了他的屋里人,就让她在听雪堂安身吧。 “怎么样,好吃吗?”泉水话还挺多。 陆彦生言简意赅,“香。” 作者有话说: 晚安~
第6章 陆彦生说完不等陈五娘反应,转着轮椅往一旁的面架去。架上有洗脸面盆,边上放着存热水的藤壶、存凉水的木桶,面架上还搭着棉布面巾。陆家七爷一丝不苟的净面,用软布蘸着青盐漱口,末了,还兑了热水要泡脚。 他的动作,熟练的让人心疼。 陈五娘要帮他,陆彦生不准,凡能亲力亲为的,他都想自己做,这样才觉得自己没成真的废人。 净面、漱口时水没洒出去一滴,整个过程有条不紊,往常都是陆彦生一人默默做这些,今天有了观众,他竟有些满足的骄傲,小时候娘亲教他洗脸净面时强调过,动作轻缓一些,最好不要将水洒出来,方才雅。 但到泡脚的时候,陆彦生顿住了,他腿伤重残,小腿以下根本使不上劲儿,想要泡脚,就要双手捧着小腿往桶里伸,姿态很不好看。 陆彦生皱眉,又要恼了,顿时不想泡脚,只想将泡脚桶给掀翻。陈五娘将这位爷的表情变化看在眼中,虽不懂他脸色为何时好时坏,但她知道,他想做什么。 “腿伤是该多泡脚,有利于七爷的身体。”陈五娘弯腰,理所应当的助陆彦生将腿伸进泡脚桶,没有半点犹豫。 荒年到来后,需要陈五娘做的活越来越多,洗衣做饭、担水纺线样样逃不脱,掌心和指腹摩的满是茧子,她的手碰到陆彦生的皮肤上,有刺刺麻麻的触感。 陆彦生没说话,等陈五娘拍拍手站起来后才发现,他的耳朵红了。 “你……” “我……” 两个人四目相对,又猛的错开,陆彦生的耳朵更红了,红晕又从耳朵蔓延到脸颊。虽说男子的足不算隐秘部位,但这还是第一次被女儿家看见,不仅看了,还摸了。 陈五娘的脸皮也没好到哪里去,又红又烧,倒不是因为看到了什么脚丫子,在村里打赤脚下田种地的人海了去,陈五娘压根不觉得稀奇,只因陆彦生脸红,她就跟着红了。 哦,她懂了。 洗漱妥当,就该睡觉了,今天是大喜之夜,他们要睡一个被窝,难怪陆七爷脸红,没想到他身体不行,还想着洞房花烛。陈五娘揪着衣襟,这次是真的害羞脸红了。 陆彦生洗漱妥当,陈五娘紧随其后。 床只有一张,是陆彦生睡的旧床,不算宽,上面铺着大红的鸳鸯喜被,枕头是一对石榴花纹绣花枕,喜帐上有福禄寿的图案,喜气洋洋。 陆彦生头回觉得这张床如此陌生,脸颊上的热气逐渐散去,他恢复了惯常的冰山脸,先脱下最外头的袍子搭在木施上,然后吹熄蜡烛,只留了一盏手提的小灯笼,接着转动轮椅到床旁,用手撑着边缘上去。 小灯笼光不亮,又被放在地上,能照亮的空间很有限,屋子顿时陷入一片漆黑,只能听见阵阵窸窣的脱衣声响。陆彦生解开中衣的系带,脱到只留一件单薄的贴身里衣,他动作停了,窸窣的声响却还在继续,然后,一道瘦小的身影慢腾腾踱步到了床前。 陆彦生坐躺在外面,那么自己是睡里侧了,陈五娘手脚并用,小心的往床上爬。 “你做什么?”陆七爷问。 陈五娘懵了,她当然要睡床上了,难道要她睡地板吗?陆家的地板以青石铺成,凉得很,睡一夜腰酸腿疼不说,恐怕会着凉。 小女子躺平钻进被窝,一副就义的表情,“七爷,我既嫁给你,做妻子的本分,我知道。” 陆彦生今日已经耗费了超往常数倍的精力,疲得头都晕了,他昏昏沉沉的问,“什么本分?” “……”陈五娘无语,觉得他不懂适可而止,这样的事情非要她说出来吗?陈五娘不太清楚丈夫和妻子成亲后究竟要做什么,上花轿前也没人教她,不过,她知道的,要做一些害羞的事情,比如睡一张床,牵手、拥抱、甚至是亲吻。 陈五娘等着,紧张又害怕,看陆七爷刚才脸红期待的样子,他肯定是要做的,罢了,吃了人家的米,又拜了堂,他要便给好了。 “睡吧。”陆彦生没懂,不过也没力气研究,他很快睡着了。 按照陆彦生原本的打算,他睡床,这唐突而来的便宜媳妇睡外间的罗汉床,但那罗汉床好久没人睡,床褥枕被皆没准备,姑且让她在他的床上睡一晚,下不为例。 陈五娘等啊等,一直警觉身旁人的动静,等了太久,她也睡着了。 …… 第二天清早,鸟雀叽喳的在树梢上歌唱,天空万里无云,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王林王森兄弟俩打着呵欠揉揉惺忪的睡眼,从值夜的小屋里钻出来,狠狠吸了两口早晨的空气。 “咦哥,昨晚七爷竟然没有摇铃!”王森瞪圆眼睛满脸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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