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拳怜爱之情溢于言表,说着眼角还泛了红,流出几滴泪来。 叶夫人耷拉的眼角动了一下,神情依旧不悲不喜地木讷:“母亲慈爱,但三郎未必肯领母亲好意,否则那一日也不必在荣德堂闹成这般样子了。只可惜了四郎,尸骨未寒着,她倒和姊妹们去逛街。” 明棠行三,叶夫人以序齿称呼她三郎,并无不妥,只是有些不亲近。 这样的话有些阴私,下人们不敢多听,皆找了由头退下去了,房中只余她们二人。 待帘子打下来,隔绝了外界,高老夫人就晃了晃头,脱开了叶夫人的手,什么也不曾说。 叶夫人却已经领会她的意思,一下子跪在高老夫人面前:“母亲,我知错了。” 高老夫人不答。 她一寸一寸凝视着叶夫人古井一般的面孔,看着这张不过三十余岁,便如同老人一般毫无生气的容颜;看着她尚且乌压压的鬓边,与她浑身老气横秋的打扮,如此格格不入。 高老夫人菩萨一样的面孔泛起些体恤悲悯,眼神慈爱柔和:“你的日子是太苦了些,若是你想,不如放了你出去,各自婚嫁罢?” 叶夫人木雕似的神情终于活动起来。 她耷拉下眉毛,是一副极苦的哭相,红了眼眶,却半晌落不下一滴泪:“母亲,可是我哪里不孝顺,侍候的不好,竟要逐我?” 高老夫人却已然不由分说地叫她出去了:“是与不是,你好好想想吧。” 这就是下了逐客令了,叶夫人也不敢忤逆,只能退了出去。 能想什么? 这是叶夫人常常自问的问题。 她素来听不懂高老夫人的话,只能知道婆母是威慑敲打自己,却分辨不出她的威慑是否会成真。 她不愿离开,一点不愿,只得翻来覆去地在心中想。 一时想,自己越俎代庖又不知所谓,借老夫人的手让明棠的马车走小族之门,妄图叫她吃苦又丢脸,却没想到明棠从哪儿寻来了锦衣卫替她出头,引出这么大一场难看,让那贱人之子骑在脸上羞辱; 一时又想,自己究竟是造了什么孽,为人妇数载,竟仍旧为完璧之身? 叶夫人脸上的苦闷愈发浓重了,她走在走道上,就是今日的艳阳天也温不热她冰凉的心。 思索无果,反而愈发焦躁,叶夫人的身子如同筛糠一般,抖抖索索了一路。 * 鸣琴这头刚送走明宜宓的贴身奶姆,心中想的还是刚才听奶姆说的那些与叶夫人有关的,有些回不过神来。 “有哪里不曾听明白?” 明棠嘴里含着一块儿压恶心的薄荷片,懒洋洋地窝在院子里的秋千架上晒太阳。 “奴婢不懂,先郎君与夫人皆故去数年,老夫人为何要给先郎君娶续弦填房?那叶夫人……岂非守寡?” 见鸣琴一张脸都皱了起来,明棠有几分好笑。 方才明宜宓的奶姆过来,正是奉了明宜宓的命,又与明棠仔细分说了一遍府中情况,重点说了常跟在高老夫人身边,宛如陪房大嬷嬷似的那位叶氏究竟是何许人也,提醒明棠勿要和叶氏亲近。 她是一片好心,这“叶氏”确实说来话长,大有名堂。也难怪明宜宓在马车上那样欲言又止,原来是叶氏这样恶心人的东西叫她如鲠在喉。 鸣琴还叹:“叶夫人有些可怜。” “你没领会那嬷嬷的意思,叶氏并非我阿爹的续弦填房,算哪门子的夫人。”明棠晃了晃身下的秋千,嘎吱嘎吱地响。“她入府的时候并无名分,且是自愿来的,她哪儿可怜呢?她浑身上下穿的,有几件不是我阿娘的嫁妆,她可不可怜。” 明棠当然看到了那一日叶氏的穿戴,绫罗绸缎,虽老气却十足富贵,尤其是她胸前一串蜜蜡压襟,颗颗莹润如脂,那哪是叶氏能用的东西? “叶氏原是老夫人为爹相看过的未婚妻,甚至连未婚妻都算不上,不过口头上约了约,连个信物都不曾有。 阿爹少年时爱游历四方,志在山水,不常在家中,老夫人便是趁我阿爹不在家的时候和叶家约好的婚事,甚至不曾知会我爹一声。 阿爹少时做过先帝伴读,与先帝颇有些交情,于江南游学时结识了阿娘,便上奏先帝请求赐婚,先帝恩准,阿爹遂在江南与我娘喜结连理,归家之后方知道此事。 与叶家的婚事本就无媒无聘,我阿爹既已成婚,更不曾将此事放在心上。谁料这位叶氏大娘子一直待字闺中,毫无嫁意,一直到我爹娘相继病故,我被送到田庄上去时,她倒被高老夫人接到身边去了。” 鸣琴虽是使女,却也晓得无媒无聘不算婚事,叶氏这般,哪里算得上什么夫人? 也亏得这偌大的国公府,这些个仆从竟也喊得出“叶夫人”三字! 鸣琴脸色微妙:“奔者为妾,更何况先郎主已然去了,她这般……什么好人家能允准自家的女郎如此?” 大梁朝有律令,唯良妾以上才算妾室,贱妾甚至连个通房都不如,只是个婢子,随主家心意搓圆揉扁。 明棠失笑:“你说得正对,叶氏的出身甚至远远不如今日的齐若敏,所以即便是我爹已然故去了,她也要赶着趟上门去,做个不及通房丫头的贱妾。” 说起爹娘往事,明棠的眸中慢慢溢满了寒凉。 叶氏这桩亲,比齐家都要更低,自己如今勉强只算个世子待补,齐家便高攀不上;彼时的阿爹却已然是过了金印册宝的世子了,叶氏与他之间更是何等鸿沟之距? 若当真按着上京嫁娶的习惯,叶氏就是给国公世子做个通房都不大够格,想必她也是知道这一点,明知是守寡,还是这般义无反顾地到了明府来。 明棠相信她是为情,亦或者为财。毕竟能下得了狠心自奔,怎可能是个夯货? 一听齐若敏,鸣琴顿时想起先前花园子里,听了明宜筱三言两语便哭哭啼啼要退婚的齐若敏,心中叶氏更恶三分,翻了个白眼:“怎么老夫人尽是找些这般人。” 明棠哂笑:“许是喜欢。” 鸣琴忍不住啐了一口:“她若喜欢,怎么不给二房三房定下这样出身的夫人?老夫人这眼光得是何等毒辣,才总能三番五次从犄角旮旯里找出这些人家的‘好’女郎来祸害大好郎君。” 明棠笑了:“说的很是。大姊姊会这般提醒我注意叶氏,正是因为老夫人这一手在四房也故技重施过一次,只是碍于四婶娘出身高贵且容不得沙子,那女子才没进门。” 鸣琴闻言,当真是觉得开了眼界了,忍不住抱怨:“她摆明了只待见自己腹中爬出来的二房三房,若非四夫人娘家势大,四郎主恐怕也被拿捏住了。她这般年纪,颐养天年不好,为何总是想着去掺和旁人?” 明棠不语。 高老夫人如此,自然是想要镇国公府的爵位落在她的孩儿身上。 在高老夫人眼中,唯独她的孩儿命是命,旁人的孩儿皆是泥土草芥,她恐怕觉得自己替人安排婚事便已然是纡尊降贵,还挑剔什么待遇? 正说着,明棠便感觉身下的秋千愈发承受不住重量,摇摇欲坠了。 摩挲着掌心的绳,明棠恍惚间忆起幼时的日子—— 这秋千是爹尚在时所做,爹好风雅,用天然的几株藤树纠缠在一起种个天然的秋千,很有野趣,开花时荡秋千,上下都是馥郁花香。 彼时她爱极了这个秋千,常常央求爹爹带她去玩,阿娘便抱着婉婉在一边看着。 那时候她当真不知愁是何滋味。 一别经年,潇湘阁早已人去楼空,只留下当初荡秋千的她长大;这几株藤树也不知死了几年,徒留光秃秃的躯干纠缠在一起,明棠坐着,它便发出些不堪重负的崩裂声。 明棠有些黯然。 正说着,外头又远远地传来喧哗之声。 明棠正打算打发鸣琴出去瞧一瞧,却听得一个细嫩无力的嗓音在背后传来:“是他们要去接二郎君回府了。” 明棠回过来了,见到了换了一身衣裳的双采。 她换了一件干净的衣裳,脸上也洗净了,露出那张柔白的小脸来。 双采生的不错,只可惜那鞭子无情,在她的脸上留下了几道淡淡的鞭伤,也不知能不能消退下去。 “你晓得今日是什么事情?” 明棠挑挑眉。 双采好似还有几分惧怕明棠,不敢与她直视,低着头说道:“奴婢晓得。” 她絮絮说来。 明府之中其实不只明棠一个被迁出去养着的郎君,她这三郎是一个,还有一个明二郎。 二郎是二房庶子,他也是生下来就有些不好,早早地就被送到了外头去养着了,明棠都不曾见过他。 传闻他天生煞气,命带不祥,于家中长辈有碍,高老夫人最怕这些说法,早早地就把人打发去了佛寺,说是修身养性,削减煞气,实则放逐罢了。 这人上辈子甚至不曾回来过,怎么如今这个时节回来了? 明棠有些好奇起来。 双采忽然咳嗽道:“是二夫人。” 第14章 会含么? 明棠从秋千架上站了起来,静静地等双采接下来的话。 她将双采讨要过来,除却她后来的大运道之外,还因她是高老夫人曾用过的人。虽只是个二等使女,但能在高老夫人手中用这些年,至少不是个惹是生非的蠢货。 目前来看,她至少已经晓得自己换了主子,要替谁做事。 她走到明棠的跟前来,还有些一瘸一拐的,话却很稳:“早间奴婢被逐出去的时候,便见二夫人跟前的使女求见;方才奴婢换了衣裳,去中堂领小郎的用度,又听见账房算起今日起行接人的用度。 奴婢与二夫人跟前伺候用膳的蕊珠说得上话,借还针线之由寻她吃了两盏茶,晓得二夫人用膳前去了老夫人跟前侍疾,出来的时候便叫人套车马,去白马寺接二郎君回府。” 寥寥几语,倒是说得清楚明白。 她做事倒堪称周全细心,果然没叫明棠失望。 明棠“嗯”了一声,应下了双采的话。而明棠不继续问,双采也不曾多言,只是将腰间挂着的钱袋子解下,双手捧到鸣琴的面前。 “这是小郎本月的月例,按府中的规矩,本应是一等使女去领的,奴婢想着鸣琴姐姐初来乍到,恐怕不熟,就越俎代庖,先替鸣琴姐姐领了,请姐姐不要怪罪。” 明棠知道明府的规矩,各房小主子的月例皆是每月初一午时前发放的,若忘了去领,便只能等到下个月。 先前无人来通告他们,鸣琴又跟着自己出门去了,恐怕府中又有人想看她吃瘪出丑。 她才从乡下被接回来,手里头哪有什么银子可用,若今日双采不去取,接下来一月她手头便艰涩的很,不知要闹出多少笑话。 难为双采记得这事,不顾身上有伤便去了,也不曾言明缘由,反倒朝鸣琴低头,大抵是有些诚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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