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钺顺着他目光看去,红木案旁,合拢的青花纸伞上一滴水珠缓缓滑落。 课室里还有第三个人。 韩君亦笑了一声:“太书院里的猫冬天也不安生么?” 书柜中,抱着汤婆子的乐冉有一些紧张,明明是大冬天,她却出了一身的汗,白嫩的手指紧紧攥握在掌心里,心紧吊着,一下一下跳得急促,如捶响的擂鼓,震耳欲聋,有一些晕眩。 口鼻呼出的气息濡湿了领口处的软毛,湿漉漉地贴在嘴边。 她想伸手捂一捂心口,唯恐叫外头人听见,但藏身的柜子太过窄小,一般还堆了凌乱书本,只能蜷着身子贴靠在一侧的壁板上,才将将关起来门,却连个动作的空隙也没有,连腿麻了都不敢动。 方才她拿了课业,便从窗子里瞧见了宋钺的身影,情急之下,瞧见身旁书柜,便急急忙忙钻躲了进来,待合好了门,才倏地一愣。 不对啊,她躲什么?她不过就是回来取一下课业,有什么好躲藏的。 这般想着,乐冉就要出去,可偏巧恰逢宋钺推门,来的又不止他一人,便就错过了出去的好时机。 小公主有些懊恼,若是方才不躲,大大方方出去,此时怕是在回宫路上,哪里用受这样一份罪,连脚麻了,手酸了,都不敢多动一下。 柜子里黑漆漆的,又闷得厉害,只窄细的缝隙透进微弱的火光,乐冉低下头在手背上蹭去额头爬起的细汗,将注意力放在外面交谈的人身上。 其中一个是宋先生,还有一个是谁?他们口中的西凉王是王叔吗?算一算日子,离朝盛也不过剩下二十来日,王叔确实该回京了…… 模糊中,她又听见宋大人说什么肥了胆子,又什么勒一勒,小公主一个激灵,顿时竖起耳朵朝着柜门贴了贴,轻微动作之下,她怀中的汤婆子不慎歪滚了下去,撞在柜门上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 乐冉呼吸一窒,心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了出来,她紧紧握着拳头,大气也不敢出。 外面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很快又继续起来,像是都没有注意到这一声似的。 小公主十分后怕地松了口气,望着比方才大了一些的缝隙,又不敢冒然伸手去捡汤婆子。 就在她以为自己没有被发现时,柜门却突然被人从外拉了开来。 靠着门的汤婆子滚落在地上,发出的声音吓得小公主一个激灵。 ‘砰’的一声。 那是脑袋不留余力撞上书柜的声音,微弱的火光驱走了黑暗,乐冉捂着脑袋呆呆地抬起脸,少顷,她肩膀猛地一抖,控制不住地打起嗝儿。
第23章 二十三条鱼儿游过去 课室中还残存着学子习课时留下的隐隐墨香,被烧起来的炭火一蒸,竟发酵起来,混着暖意,成了一股浸润肺腑的沉厚暖香。 饮了一盏热茶的小公主终于止了嗝音,她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地垂着眼,抱着被掸了干净的汤婆子规规矩矩坐在凳子上。 卷翘的长睫扇了扇,她将茶碗搁置在案上,轻手轻脚的,没发出半点声响。 窗外风雪声呼啸而过,炉子里的炭火炸溅起小小火星。 乐冉偷摸着掀起眼皮,有一些好奇的打量屋中宋先生以外的另一位大人。 灯色里,不苟言笑的男人站在那处,宽肩厚背的伟岸身躯撑起一身威风凛凛的沉重甲衣,小麦色的刚毅脸庞如刀削斧凿,线条凌厉流畅。 他剑眉凛冽,鼻梁高挺,神色正经严肃,浑身上下都带着令人心寒的压迫气势,刀光剑影的,好似下一刻就能抽出刀来架在谁的脖子上似的。 方才便是他拉开了柜门,逆着光,眉眼上的疤痕凶神恶煞的,吓得乐冉胆颤心惊,紧张得不行,生怕命丧当场,叫他给杀人灭口了。 那些个话本子里不是常常写到,什么偷听机密要闻的细作被揪出来后,长刀往脖子上一抹,血溅当场,就干净利落地送了命。 小公主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她虽不是个细作,但也确确实实是偷听了人家讲话,又被捉了个正着。 而且…… 她又望了那男人一眼。 这位大人长得十分凶狠,尤其是眼上的那道伤疤,几乎要横跨了整个眼窝,像是再深一些便就要彻底瞎了眼了。 这得有多疼啊…… 光是这般想一想,乐冉就十分肉疼了,她下意识揉了一下眼睛,对这位大人生起了一些敬佩之心,觉着他是一条不折不扣的真汉子。 她摸了摸放在腿上的汤婆子,绞了绞垂下的流苏穗子,又不声不响地往椅子里蜷了蜷。 偷听人家讲话的这种事,无论从哪方面来讲都是不道德的,虽她是无心,但却也真真切切地听在了耳朵里。 当着宋大人和这位大人的面,难免就有一些心虚和不自在了。 小公主出现在这里是谁都始料未及的,尽管十分诧异,也不知小公主究竟听去了多少,但秉着君臣之别,韩君亦拱手同她行了一道礼。 “末将韩君亦,见过殿下。” 乐冉下意识望了眼宋钺,男人正在煮茶,似察觉这目光,手下动作一顿,抬眼来看她,乐冉又急急忙忙收回目光。 宋先生虽沐在温暖的灯色里,但身上的清寒却像是暖不透似的,这莫名令乐冉想起秋夜里寒凉的月,照下来的光清清冷冷地铺在地上,像是一层薄薄的却从未化过的霜华。 “免,免礼。” 绵软调子里底气不足,还带着些颤,尽管小公主很是努力地维持住那摇摇欲坠的端庄姿态,却总也少了几分上位者居高临下的气势。 只是谁也没有拆穿这层表象。 韩君亦站起身,离乐冉远了一些。 小公主身上的香气熏得他鼻腔发痒,倒不是说不好闻,只是有些闻不惯,亦是为了能叫这位小殿下轻松一些,不再紧绷得如一张拉紧弦筋的长弓。 效果显而易见。 随着那股逼人气势的远离,小公主紧绷着的神经松弛了一些,连着直挺挺的腰杆子也弯了些许,她趁着无人在意,小声地吁了口气。 不过是个孩子,韩君亦的余光扫过她稚嫩白皙的面颊,俯身扔了两块炭,将炉火烧得旺了一些。 煮好的清茶斟在碗里,水声泊泊,雾意氤氲着茶香在屋中缓缓散开。 寒霜飞雪,烘炉煮茶,竟难得安详,他们谁也没有提起方才的事。 注意到小公主方才饮茶时皱起的眉心,宋钺特地在给她的茶碗中添了一些蜜糖,青瓷琉璃茶碗旁,握着木勺的霜白手指修长匀称,在光下莹莹如玉,每一个动作都赏心悦目。 乐冉有些眼馋地望了过去,尽管未言语,但略显迫切的视线仍令宋钺放勺的动作微顿。 男人顺了她的意,在她碗中多舀了一勺,令她得偿所愿。 细白的手指放开了蹂|躏半天的流苏穗子,小公主没有丝毫戒心地捧起那碗茶,美滋滋的同他道谢,小口小口地抿着。 青丝从小巧肩头滑落,一截白皙纤细的脖颈露在宋钺眼下。 隐隐的,他似乎又闻到了那股香甜的奶味儿。 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沉了下来,没了半分光亮,窗外的雪也下得更大了,雪粒子撞在窗棂上发出沉闷的碎响,寒风呼啸着,如巨兽在张牙舞爪狂怒。 宋钺收回视线,望了眼窗,正要询乐冉如何回去,廊上就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门从外扣响。 几片被寒风卷进来的雪片还未待落地,就在半空中消逝,守门的将士露出半张冻得发红的脸。 “殿下可是在这里?门口接人的绿芽姑娘等得急了。” “呀!” 此时乐冉才想起被她忘去脑后的绿芽,她惊慌着站起身,腿上的汤婆子又掉在地上,咕噜咕噜地滚去了宋钺的脚边。 男人望了眼,眉心一跳。 乐冉站在原地有些尴尬,白皙的面颊上渐渐浮了层桃粉。 宋钺捡起手炉递去,青色袖袂间,隐隐檀香浮动,窗上印着彷如远山青黛般的朦胧雾影。 她慌忙接过抱在怀中,柔软的手指却在不经意间擦过了宋先生的手背,指尖残存的温度令她有些窘迫,连莹白的耳根都燥得发红。 乐冉有些晕乎的小声道谢,声如蚊蝇,细嫩的腕子穿过提把挎住手炉,又抱起来课业,还要去打伞。 手忙脚乱的又晕头转向,乒乒乓乓声打破寂静,看得另旁韩君亦嘴角微抽,望了眼宋钺,更是不明他的心思了。 这位怎么看,都不过是个担不了大事的小姑娘。 “等等。” 宋钺叫住慌乱着要出门的乐冉,取下氅衣上前几步,他撑开伞,眸里灯色缓慢流淌。 “天晚雪路难行,微臣送您。” 从室中出来,寒意扑面汹涌而来,刺得面颊有些发疼。 乐冉打了个寒颤,从口鼻呼出的蒙蒙白汽被寒风卷远,小公主缩了缩脖子,小半张脸埋进氅衣的绒领子里,只留两只乌黑圆润的猫瞳和小巧秀挺的鼻尖。 外面风刮得烈,呼啸声入耳,挂在廊下的笼灯被吹得东摇西晃,婆娑的灯影印在长廊里,雪粒子砸得脸面生疼。 宋钺将伞压低了一些,走在风吹来的那一侧,将乐冉好生护在身旁。 刺骨的寒凉中,小公主忽然闻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檀木冷香。 这是宋先生身上的熏香味道,从她鼻腔里钻进,在胸膛里小小地滚上一圈,又伴着热息缓缓吐出。 她默默抓紧了手里的半片衣角,低下头小心看着路。 下雪天的路并不好走,最先落下的雪被来来往往的踩了实,再踩上去就有一些滑,天色暗着,乐冉走得十分艰难,尽管身旁男人已然放慢了步子。 视线里白茫茫的,绣鞋半陷在雪里,湿了鞋面,浸着脚趾冻得发疼。 她一步一打滑,小心翼翼的,却终究一个没留神差些就摔滑进雪里。 宋钺握着她的手臂,视线从那冻得通红的鼻尖扫向鞋头沾满霜雪的绣鞋,乐冉有些局促地缩了缩脚,下一刻,那双圆润猫瞳陡然就瞪大了。 披着深黑厚氅的男人叹了声,背朝她缓缓蹲下身子,宋钺言简意赅道:“上来,微臣背您。” 此地虽离正门不远,却也还有段距离,路滑难走,万一摔了,宫中想必又是兵荒马乱,倒不省心。 “不,不……” 乐冉有些慌乱着想要拒绝,让宋先生背自己出去叫个什么事情,而且眼看着就要到门口了,若是叫他人看见…… 不对啊!小公主的脑子忽然转过弯来,恍然大悟,看见便就看见了,要的就是他人看见,到时候谣言传一传,可不得气死嘉云宫的! 绘着青花的纸伞再度被稳稳撑起,宋钺背上的姑娘很轻,几乎没什么重量,贴在他背脊上又软又暖,像被烈阳晒了蓬松的暖软云绵,奶呼呼的香气里多了一丝槐花蜜糖的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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