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抛去境内其他权力不提。在银子面前,即使是一郡之长,其对于财税的权力也是要矮于布政使的。 老尹家富商出身,当初最明白官商勾结的路数。如今要坐稳江山,势必对当年那些弯弯绕绕赶尽杀绝。如此体系,在税收之外设置推度验证,两相分离,防止地方偷税漏税。 故而剩下最大问题是如何看住布政使。大晋二十六郡,二十六个布政使多数是从京城宦海“血雨腥风”里杀出来查账的一把好手,属于京官外派。族人留京被泽天子之恩,他们在外办事必得竭尽心力,不得有二心。再者,天子的鉴明司里,有专门的一班人轮流盯着这些布政使,直接与天子汇报详细。最后,邻郡互理制度。每隔三五年,邻郡布政使互迁。是东迁南还是北迁东,全凭天子心意。 剩下什么年终述职、天子巡疑、地方弹劾都算是小儿科了。布政使都要一一受着。 这样严厉的监督下,布政使也许算是大晋宦海里最干净和兢兢业业的一批官。 但百密恐有一疏。于是,此番尹信先行出巡,湘吉布政使尚在京中,便是为了避开他查财税。而接下来他每巡一郡,都会向尹元鸿速递密信,请他召此郡布政使回京。 即便如此,他还是无法确定到底是谁动了落霞宝业的推度,又到底为什么动。清河只是个县,往上州郡那么多度支,总不能挨个儿审问。背后敌人狡猾,鲁莽行动只能是打草惊蛇。 之前湘吉的整个账本和推度他并未看出问题来。此番他突袭关口调来驻军,敌人也许已经听到风声,想必此后行动更加小心,很难抓到把柄。不如暂时撤退,诱敌出洞。 那么接下来去哪儿呢?他脑中浮现出一个地点。 乌苏启州。 与此同时,林礼也在想这件事。夜已经深了,身旁汪吟吟睡得香甜。她反复思虑方才的事情,困意都让打发走了。 既然这样隐秘的江湖暗器是在老头那里看到的,那么向老头要消息是最稳妥的。但穿云门弟子下山游历中途求助师门的事情少有,被弟子们公认如此做法太丢脸。她也羞愧向老头要信。 如此说来,只能向江湖上要消息。 可她刚刚下山,哪里有这样的人脉?要来的消息怎知真假,怎么追查? 除非是锁钥阁,天下只一处锁钥之地。 天下五大名门,孤鸿穿云、眉山南虞、玄罗缺月、九鼎歧归,这四家以自家独有的武道闻名。而剩下一门嘉安锁钥,其实不能算作武家。他们没有自己的剑法拳术,全凭“消息秘密”在江湖立身。 天下事天子晓时,锁钥阁晓。天子不晓,锁钥阁也晓。 江湖之中明争暗斗锁钥阁并不参与,但它的影子在刀光剑影之后。侠客们论的剑也许是经它买到,寻的仇也许要经它确实。两个门派结仇,约好日子摆剑论战,打得昏天黑地、血染青锋。最后人一个个倒下去,朦胧之间看到一个人面色如常地从死人堆里走出来,衣上不见半点脏污——大抵是锁钥阁的人。 有如此本事,便在四大门派之外再占一席地,江湖之中,也将它抬成了第五大门。 但林礼没法子联络,汪吟吟就更别提了。如今除了到嘉安登门拜访,也只有问问她四师叔有没有办法。 四师叔在乌苏启州。 只是为什么帮他?林礼想。若是旁人,她路见不平即刻提剑相助,但对那桃目令她生出不详之感的镇抚,她尚须谨慎地找个理由。 穿云门规:习武行侠者,举止合礼,言行有信,心怀仁义。 好吧,我帮他,总之这几日在等银簪的消息,也没其他事。 她终于是能把自己打发给扶摇陈抟了。 次日,茶馆雅间。 “林姑娘找我?”林礼哪知眼前少年一夜未眠,听见她寻他,连忙赶了睡神走,换上一副明媚笑脸来了。 “嗯。”她饮一口茶,轻声,“那知县与县丞的死并不简单。” “姑娘怎么知道的?”尹信没有否认,静静看着她。 死了人的消息他没有让人放出去,他只想知道林礼是怎么知道的。他对这个拂去落霞关第一层雾霭的小女侠好像有种天生的信任。 不知这信任来源于什么。侠还是剑。 林礼本来也觉得此事不好解释,毕竟爬梁偷窥不算光明正大。但自己确实是意外撞上的。穿云儿女以剑论英雄,最讨厌弯弯绕绕,故而所见场景和猜测,她还是一五一十地说了。 对面神色不变,好像在思虑话里真假。 “我言句句属实,大人若是疑心,我也没别的法子。”她见状补充。 “怎会?”哪知对面皱眉佯装苦恼,“我这几日让人骗得惨了,要是连姑娘也骗我,我这镇抚当的也太凄凉。” 话语间,尹信已然不自称“本官”。这落霞关几日他确实过得殚精竭虑,原以为触及真相,却没想到背后像道万丈深渊。去岁在京中理政,他一手摆平吏部收受贿赂之沉疴,一眼看出秋账蹊跷,多难缠的政务他没见过?到了这儿,可真算是强龙难压地头蛇。 他对万木千帆不曾抱怨。现下不知怎么,对眼前姑娘不自觉吐露一二。 “……”林礼没料到他如此反应,这真的是个朝廷命官吗?汪吟吟都能比他更端得住架子。 不过下一刻,他便敛了愁容,眼里又全然是冷静了:“那依姑娘的意思,此事要向江湖求助?” 这人真的好能装的,林礼心道。嘴上却如数应着:“不过我暂时没什么法子。倘若大人真愿意与江湖中人结这份缘,也只能等我去一趟启州,也许才能有消息。” “乌苏启州?”尹信心里愕然,真有这么巧的事? 林礼点头。 “你在这还要呆几日?”他问。 “两三日吧。” “你且等一等,落霞关里事务还需几日。等处理完了,我带你一同去。” 什么意思?他本也打算去启州?林礼还没来得及问,眼前人又道:“此番若真有所收获,林姑娘,你的功劳可就大了。” 是啊,要是真如林礼所见,找出背后黑手,皇爷爷都要封赏她。之前他听仵作说明死因时只觉离奇,如今林礼一番话让他明白许多。如今他也不算只能去启州试探,到底是有所方向,心境明朗不少。 语罢,他看林礼无话,便起身去掌柜处结账。 走出两步才发现,分明是林礼约他来的。 林礼在后无言,只当他是财大气粗。她在存了对山匪身份的质疑后,便怕这落霞关周围藏着阴险。若真是遇上不测,她自然可以以一当十。怕就怕对手势众,她占不到便宜。如今要去启州,有个命官在侧,倒叫人安心些。 于是她不拒绝,只等又两日后,和汪吟吟去何家的铺子里看银簪。 何明见了二人,便把人往里间请,只道家母吩咐。 何家铺子的里间不大,却摆满各式制作首饰的工具。不同大小的锤子不知有几把,模具材料更是数不胜数。具体的林礼不知名目,但能看出数目庞大,在她们来之前,主人特意整理过。 奶奶让她们坐,小心将那簪子拿出来。 那根本瞧不出原本是支银簪。体量小巧,色泽仿佛是玉,却又比的玉更加通透。前一瞬看青翠欲滴,后一瞬便是花下月白。再仔细端详,才确定那青翠应是点点分布在月白之上——天仙妙想,连星子也可以做碧色吗? 簪子末尾雕着小巧玲珑的花,让人不忍触碰,唯恐不慎让之凋零。 汪吟吟低声惊呼:“阿礼,这簪子好漂亮。真的是原来你那银簪吗?” 林礼心下愕然,看着奶奶,等她解释。 “这银簪里封的是世间少有的碎月石。”奶奶开口,她顿一顿,仿佛在回想什么,“寻常珠宝匠人半辈子才能见到它一颗珠子。” 更何况这不是一颗碎月珠镶在簪子上,而是不知用多大的碎月石雕刻成簪,尾部还巧妙生花。 “老身在这落霞关待了一辈子,未曾见过能拿出这样料子的客人,”她缓缓道,“此前不知姑娘身份,礼数不周,是老身疏忽了。” 语罢起身,像是要行什么礼,林礼连忙扶住。 “我们只是武家子弟,并非权贵人家。”她连连解释,“奶奶不必如此。” “那容老身多问。”奶奶咳嗽一声,她很好奇。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想法了。去岁遭贼人胁迫、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她哪能想到还有命数能见到封银旧俗、世上稀石。 “这簪子缘何而来?” 林礼踌躇着,看了一眼满脸惊疑的汪吟吟,轻声说道: “乃我父母遗物。” 作者有话说: 1.我怕有的小朋友搞混了:度支计算推度,和县州郡府上报的税收是两条线互不干扰,是分开来上报给上级的。之前尹元鸿看得账本上又有推度又有税收是因为中央户部在拿到两样东西以后核实并抄到同一个本子上递给皇帝。(所以户部工作量真的蛮大的户部属实大晋最强打工人了) 2.今天写的肩好痛哭哭 3.尹信习惯性结账了属于是 4.陈抟号扶摇子中国古代睡仙
第12章 落霞 老妪面上填满风霜的皱纹抖动着,珠宝匠人的本性让她太想知道这碎月簪的来由。多少的前人摸了一辈子的石头都未曾一睹碎月的风姿,那些后生们纵然天赋异禀,手中刻刀又何时能落到这团翠白之上。 碎月,是文人取的名字,意指花下月影。她先前并不懂这些墨客的风雅,直至她完整拨去银白,顷刻为翠白横生所征服。 她看林礼的神色,此前确实对碎月之事一无所知。昨日里见她提剑相助,她自称“武家子弟,手中乃父母遗物”多半也是真话。 莫不是碎月石流落江湖,又遇到极善雕刻手艺人?可后来为什么又要用银子来封呢?这位姑娘若知其中底细,断断不会跑来落霞关来解惑了。 她浑浊的眼珠又上下打量了林礼一番。这里头的委曲到底不是她该问的,她只是与这姑娘有缘的解惑之人罢了。再问下去,恐怕会招来姑娘的不解和防备。 萍水相逢,她能做的只有适当提点。 “姑娘,碎月簪贵重。”良久,她开口了,“你若出行在外,切莫轻易示人。” 林礼原本说罢有些后悔。她从见到碎月簪真身那刻起,心下不安便超过了惊疑。她不知老妪底细,却将“簪子是父母遗物”和盘托出。只怪当时心绪太过不宁,未能冷静前后考虑。 只是现在老妪不再过问。她之前将银子化开后能如实相告,而且为了避人耳目把人叫到里间,都让林礼稍稍放下心来。 奶奶不是坏人。出手相助,在江湖之中,是要算作恩情的。 “化开银层费了很大功夫。”奶奶恢复了缓慢苍老的语气,“寻常的封银多用银子包裹一些形状简单之物。只是老身化着化着发觉簪尾复杂,原是雕着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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