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孩子不能夸。面上看着恭恭顺顺,背地里可心气儿可高着呢。今日她遇上的是马十一,与她同岁,攻守兼修,也便是任何一面都不甚出彩。 林礼胜在灵巧、速度快。她轻功尤善,马十一跃得不及她快,总会有比她跃得更快更高的高手; 马十一立定出招,她多加袭击而非有所防守,可总会有攻守更善的高手能处处回挡、借力打力,她这十分的功夫要十二分的落在自己身上。 马十一回旋得慢,她接连出招,可总有高手会借着回旋有其他动作,她进攻太快,根本想不到。 林礼的速度确实令人欣喜。“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正是祖师爷开山立门以来的准则。穿云门能出师的弟子哪个没有令敌手叹为观止的速度,只是这速度之间一定要有观察,要有考量。 林礼或缺的,是速度中有所设想,有所防备的理智。 林折云看着林礼撅起嘴又将嘴抿成一条线,在心里笑了笑:“那就不要服气。” “啊?”林礼更意外了,抿成一条线的嘴巴微张着。 “过了今年冬天,你便年满十八了。”林折云顿了顿,“是该下山看看了。” “兴许你下山游历个一两年,眼界开了,也知道怎么战胜你师兄了。” “明年开春,汪老的女儿也该满十八了吧?你同她一起,下山去。” 什么?老头要赶我下山?林礼瞳孔一震。 林礼还以为老头也许会给她一本秘籍,让她潜心修炼。 再不济也是监督她每日习武,日益精进。 怎么就提到下山游历的事情了?虽说她已到了年纪,但按惯例来说,迟一点也是无妨。 山中晚辈到了年纪,通常并非师父要求,而是听了游历完归山的师兄师姐们描述夸耀,对山下世界生出神往之情,向师父主动要求下山游历。 游历完的师兄姐,也确实比山里的师弟师妹多了沉稳,也更博学。 有的在游历途中遇上机遇,随商贾下东南,赚得千金“衣锦还山”;有的扶贫济弱,侠义贤德之名为人称道;有的遇上别家子弟,钻研出独门心法,叱咤一时风云。 再练上两年,兴许就能出师了。 “您说真的?”林礼心里还是没个准数。 “自然。”林折云微颔,“那些游历归山的师兄师姐有多大长进,你也瞧见了。” “可师兄不也是到了年纪在山中又练上两年才下山去的吗?”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林礼其实并不愿说,她对山下的世界还是怕的。她听说过东南四郡的风流繁华,关中千里荠麦青青。还有曾有走得远的师兄骑马越上关山,大漠孤烟风光无两。 但她还是有些顾忌的,她只见过孤鸿山,最远也不过是和汪吟吟在山下的集市逛了逛。 远方神秘莫测。 她习惯了老头不将她的好坏明面上摊开了说,他总是习惯这样点到为止,剩下的留给她自己去摸索。学轻功的时候如此,练飞剑的时候如此。 前者让她从雪松上摔下来过无数次,后者差点让她被自己一剑封喉。 现在也是如此。 她不免有些担忧。 但她知道汪吟吟一定不会这么想。 用过晚膳,她便去了小云峰寻汪吟吟。 “你说真的?你爷爷真这么说?” “嗯。” "老天。"汪吟吟抓着林礼的肩头使劲儿晃,“终于是有人能与我娘抗衡了。” “我十五岁的时候就跟我娘提了下山,她不许,说我一个姑娘家在外危险。就算是到了十八,她也恨不得要多留我两年。这下好了,我俩一起,我也不愁没人护着。” 林礼有时奇怪,汪老沉稳严肃,汪夫人对下甚严,怎么养出一个汪吟吟上蹿下跳、骄纵天真。 “阿礼,我同你说过的,那个东南四郡好生繁华,我们到时候……” 汪吟吟的魂儿已经飞到山下去了,即刻便可以坐游湖画舫,观柳赏花,品杏酪枣糕。 作者有话说: 汪吟吟:总有些老六不识好歹
第3章 裁云 林折云也并非不担心,那毕竟是自己养到大的孙女。 但他自然也有更重要的理由。 是日中午,林折云看完上午的瞻云台便回了小青峰。 弟子们用膳的地方在芍台,他让孙娘子备下菜肉,自己却吃不惯。 一进门,便看见留行停在栏杆上啄羽。他原以为这还要个三五日。 留行是只本事极大的好信鸽,红珠白喙,颈上泛着翠绿,通体乌白交织。其他鸽子可没有那么纯净的白喙。 “唉,好孩子。”他随手抓了一把舂米,留行跃起直直奔他掌心来。他从留行脚上取下信件,将舂米洒在窗台上。 上书: “师父,徒儿依您指示,在游历途中四处探听,确如前辈所见,封银是旧俗,仅在东南流传,若寻来源,应是在湘吉郡落霞关。” 尾书一字“涛”。 林折云心中有了计较,林礼那支银簪是东南的手艺。 他知道,林礼是有爹娘的。 那不是他的儿子儿媳,而是对林家有大恩的人。 山人发现林礼是在十八年前的一个冬天。黄昏,孤鹜飞尽了,天阴冷下来。 未足月的女婴躺在竹编的摇篮里,竟然不哭不闹。竹篮里还有个红布包裹,裹着几块黄金,一根银簪,几件看着华丽的首饰。 除此之外还有一把剑。 山人没寻到来人,便把物件和女婴都送到他跟前。他不认得那些首饰金银,但他认得那把剑。 剑鞘通体玉白,上刻浮云,加以银花修饰。剑柄修长,有玉珠点缀,暗纹镶刻。出鞘以后,可见剑身银光四溅,锋芒锐利。 林折云记忆深处浮现出一个名字来——裁云。 那件事过去太过久远,与其有关的人或是事多半已经尘归尘、土归土。他上次见到这把剑,应该还是个不及十岁的孩童。 他幼时遭遇过一场变故,往事都混沌了。但这把剑的通体玉白却深刻在他脑海里,和那骇人的洪水与身后追杀的刀光剑影一起,掩埋了剩余并不愉快的童年。 后来母亲将他送上孤鸿山习武,他天赋过人又肯勤学苦练,就让掌门钱氏收做亲传弟子。 之后游历归山,夺云成掌门。 娘特意上山来提点他,若是他朝再见此剑,必得倾囊相助。 “那是对我们林家有大恩的人。” 他应了,也在母亲的话里弄清了缘由。 林家先祖扎根临江以南,做走镖生意。前周安泰十年,受雇主所托押送贵重珠宝至临江以北。他们走镖至临江东南湘吉郡,引得当地匪帮注意。 匪帮势众,火并难料生死。林家镖师们不愿背弃雇主拱手让出珠宝,也拿不出匪帮想要的“买路财”。匪帮不讲江湖道义,发疯般的追杀。 世道混乱凶险,林家本打算走完这镖便将镖局散了,到江北务农,于是带上了女眷孩童。 没成想这关头遇上索命阎王了。更要命的是,此时正值雨季,临江发起了大水。 前有洪水,后有追兵,横竖都是绝路。林家镖师们决定强渡临江,挣下这条命来。 他们从船家手里买下三艘船:一艘放置珠宝,让最得力的镖师看护;后两艘携上女眷孩童,让有力的男丁们掌舵。 笨重的家什物件全部沉江,再寻一处水流较缓之地。 就这么破釜沉舟的上了路。 前两艘船都有惊无险的上了岸,可第三艘船在即将靠岸的时候遭了祸患。 风向一时变换,将船向江心卷,浪也滔天,似是就要将林家的前路吞没。 林家的好男儿们及时下索,将船头引向岸边,可巨大的风浪却卷飞了此时年幼的林折云。 他劲儿不及成年男子,身子又轻,稍稍失神便遭了意外。 林折云的爹娘登时魂就吓去了一半。眼看林折云就要叫水流卷去性命,一艘原本停靠岸边的船动了,掌舵的似有移山之力,将船驶入湍急的江水之中,生生把林折云这条命捡了回来。 船家将孩子交还给岸上的林家爹娘,林家才多出心来仔细打量这船和舟人。 这船体量虽小,可火铳喷筒却装了不下数几十个——这分明是艘战舰,朝廷的船。 这船家,也多半是朝廷的水师。 林家连忙行礼,就要磕头。可对面却摆手便要走。 林折云的爹连忙将他拉住,稍稍说了林家受人追杀的窘境,船家此番并非只是救下一个孩童,而是保全了林家逃命的筹划,是整个林家的救命恩人。 语罢便递上一把剑:“此剑名为裁云,锻造上好,乃我林家珍宝。林家亡命路上,实无细软相报,他日若执此剑前来,林家必倾囊相助。” 船家见林父说的坚决,便也不再推脱。依林父请求,留下京城中政的一个地址,说一朝安顿好了,可给这个地址去信。 林折云此番与阎王打了个照面,混沌病了月余,醒来记忆便模糊了。 林家在这月中安顿下来,此后便凭着这个地址与恩人联络。 娘此番上山,便是将此事再托付给林折云。 “家中长辈岁数都大了,你有出息,如今做了一山之主,此事应由你来。这是天大的恩情,须得办好。” 林折云也在未知里等候了许久。十几年间,爹娘相继仙逝,终于这个黄昏,裁云剑和这个未足月的女婴来讨要这段恩情了。 他依穿云门习武“礼信仁义”的原则给女婴取名林礼,将她当做自己的孙女养。 他尚未娶妻,自己一点点把林礼拉扯大。孩子除了幼时和汪家那女儿闯闯不大不小的祸以外,倒也算乖巧听话。 越是长大越是能瞧出这孩子天赋非凡。 她四五岁时,就会用巧劲与同龄男孩儿打架,从未输过手;七岁时与吟吟拿石子打鸟,竟真一击便把树上的鸟儿击落,力道稳准;年满十岁时真正开始学穿云门的功夫,别的弟子尚还糊涂,她便已掌握要领。 练功习武无不用心,天赋过人,灵巧难当。 养大她哪里算是还了恩情,分明是恩人给了更大的恩典。林折云暗自想。 于是在林礼十五岁的时候,第一次准备打瞻云台,他就把裁云和银簪都给了她。 孩子不负期望,纵然裁云剑没能抵上她师兄的脖颈,却抵在一众弟子和长老的心头,落下个“裁云飞雪”的美名。 她是极聪颖肯用功的,来年必有精进。可独独最弱势之处,她的考量,她的谨慎,不见有大的长进。 她嘴上不说,可林折云知道她心里有夺云之志。 心气这般高,正是林折云所担心的。心气高,可让她苦心锻炼,跃居人上,也可让她不顾一切,盲目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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