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嗔道:“不来了不来了!” 总是下不过,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母后这样的神态,其实是极陌生的,小皇帝没见过,她诧异地向自己的母后走了过去,小短腿倒腾到母后身旁,乖乖地唤了一声。 姜月见鸦色睫羽垂落,柔和宠溺地看向他:“怎么了?不是说,去挑自己大狩的弓箭了么?” 又见他两手空空,并没有将东西带来给她瞧,姜月见曲指,刮下他的鼻梁:“怎么,没挑中?” 小皇帝看眼母后,又看眼埋首收拾残乱棋局的苏太医,小声道:“哥哥,朕有话单独对你说。” 其实也不明白原因,小皇帝在臣子面前已可算得上叱咤风云、独当一面,可他心里,就愿意与这位人畜无害的太医亲近,他也不会对别的什么非亲非故的人,用上如此亲昵的称谓。 然而,在小皇帝那一声“哥哥”出口之际,苏太医的手指滞了一下,曈昽的日影晒得他玉色的鼻尖泛着柔软的光芒,近乎透明颜色。他抬眸看了一眼陛下,见楚翊一脸认真,便不忍心回绝。 “去吧,”姜月见点头道,“哀家自己收拾。” 苏探微颔首,对楚翊道:“陛下带路。” 小皇帝道:“跟朕出来。” 坤仪宫里太后娘娘豢养的那只御猫,最近不见了踪迹,楚翊路过殿门时,回头瞅了瞅,没发觉团团一如既往地跟上来,小小的脸上含着不高兴的浓云,一直到将苏探微带到无人的御园凉亭。 此处的确是个说话的绝佳处所,苏探微在他身后,等楚翊先停下。 风拂动满墙夏影,浓密的绿云如波澜起伏,瑟瑟作响。 苏探微瞥见陛下一脸的茫然与失落,低声询问:“陛下想对臣说什么?” 顿了顿,苏太医又问:“或是,想问臣一些什么?” 楚翊闷闷不乐,负手,虽然姿态压人,但实则说话时,还要抬高下巴,才能和对面的男人碰上视线,传递自己隐含不露的君威,小皇帝道:“朕问你,你如实答。母后,她是不是得了很严重的病?” 他摆摆手,“你千万不要说假话,朕受得住,朕知道应该怎么做。” 倘若母后真的大病了,这消息的确不宜传到前朝去,现如今,幼帝在位,懵懂无知,太后就是朝堂上的主心骨,万不能让人发觉真相,恐人心生乱。 苏探微却是莫名,只是顺着回话:“太后凤体康健,身子一贯强健,并未生什么大病。” 小皇帝明显不信,那双圆滚滚、黑溜溜的龙目斜斜向上,紧盯着他,意图看出他欺瞒之下的种种痕迹。 虽然一无所获,但小皇帝还是坚信自己的判断。 “要不然,母后为什么从白日到夜里,都和你一个太医在一起呢。” 坤仪宫里总是煎着苦涩的药,好几次都把他熏了出来,要不是母后得了大病,还能是什么。只是这句话,小皇帝并未能够说出来。 苏探微被楚翊这句话问住,一时间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回答。 小皇帝努努嘴:“宫里都传遍了,说太后与苏太医这个那个的,朕知道,你对母后很忠心,也很尽心地在侍奉,母后一定对你下了封口令,让你不得告知朕实情。朕不怪罪你从前隐瞒。但是现在朕既然问你了,你不可欺君。” 太医日日幸从,这是现象,未达本质。 从楚翊的视角上,他还不大能理解一男一女之间的事,说穿了,他也只会维护自己的父皇,将苏探微视作一个无耻勾引太后之人。 与其如此,倒不如骗骗他,顺着他的话回答,也更容易使他相信。 苏探微和缓地道:“既然陛下火眼洞悉,臣就不瞒陛下了。确实如此,太后娘娘得了病。” 看吧,他早就知道是如此。 楚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行装出镇静:“你说吧,朕受得住。” 苏探微还不知道要如何巧立名目,令身康体健的太后生病,只得临时现编一个,他垂下眼睫,深目之中流露出晦涩艰辛的情绪。 “娘娘自幼时,颇受苦楚,身体落下了病根。往昔生陛下之时,又未得调理,产后有风邪侵体,招致癔症之祸。这两年,朝野内外,无不仰仗太后鼻息,太后娘娘须出入朝堂,还得抚育陛下,积劳成疾……陛下,有听闻《扁鹊见蔡桓公》么?” 最后实在编不下去了,苏太医脑中疾行转折,抛出一个问题。 小皇帝果然还没读到这里,眼神迷茫作不知。 苏探微也往肺部汲取一口长气,又似哀悯地道:“娘娘如蔡桓公身染疾病,起初在腠理,以汤药就能治愈,因积劳过度,病延发至皮肤,本也可以针石医治,却又为国操劳而延误,如今病情已至肠胃。此病棘手。若再任其发展,只怕深入骨髓,届时,唔,则非人力所能及。” 陛下被忽悠得一愣一愣的,本就心存怀疑,对母后有病这件事信了七八成,再加上他引经据典,小皇帝吃了不懂的亏,就被糊弄得深信不疑,立刻着急起来。 “那怎么办啊?” 他愁得觉得自己脸上都生出了皱纹。 苏探微上前,轻轻地摸了一下陛下的龙头,同样“哀愁不已”,但还“强颜欢笑”,故作坚强地道:“陛下相信臣的医术,臣能为太后治疾。” 他既然这样说,小皇帝也只好先相信,一颗心跳得噗通噗通的,上下来回地碰撞。 楚翊沮丧极了:“母后病成这样了,还要瞒着朕……为了这个小家和大家,母后付出了太多……” 他仰起小脑袋,面容肃然,倒将苏探微看得怔忡一瞬,不免心虚,陛下正色道:“苏卿哥哥,这件事,母后只告诉了你对不对?现在加上朕,一共就这几个人知道?” 苏探微轻咳一声,点头,表示的确如此。 陛下则表示懂了:“那这件事,你除了全力医治母后,就让它烂在肚里吧,朕也不说,免得大家都很担心。” 他还算比较清楚自己目前的实力,毕竟还不到六岁。要是母后不能理政,只怕人心惶惶,又生出母后寿数不永的猜测,导致内外生乱。 苏探微叹息:“陛下放心,臣自当极力隐瞒。” 虽则这么说定了,可小皇帝还是害怕,清澈的眼睛里满是泪水,他伸出袖子,擦了擦,可泪水却似擦不完,苏探微定了一下,看到陛下伤心,齿尖一用力,不受控制擦破了口腔内壁的皮肤。 他将自己襕衫的衣袖递过去,给小皇帝攥着揩眼泪,轻声道:“陛下不用烦恼,娘娘的病没那么严重,臣治得好。” 小皇帝已经先入为主,这话不太肯信,以为是安慰之词,哭得眼泪浩浩汤汤。 苏探微无可奈何,一句谎话出,十句谎话圆,只好闭嘴保持缄默。 陛下怏怏离去,一庭翠色流动,木叶萧萧间,苏探微举步下台,猝不及防,脚尖碾到一样物事,皱眉。 挪开脚,目之所及,是折成一团的纸,遗留在陛下方才所立之地。 苏探微要提醒小皇帝落了物件,然而陛下的人影已经拐过了墙根,朝着坤仪宫回去了。 他弯腰将东西拾起来,已经在衣袖里揣得皱皱巴巴的了。 展开,这张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少儿稚嫩的楷字,是出自陛下手笔,看得出才入门,没有一点火候。 这张纸上,庡?写的是陛下对自己六岁生辰的安排,包括,一些自知身为帝王无法对他人启齿的,小小心愿。 苏探微皱起了眉宇,一目十行地浏览下来。 最下边一行字写道是—— 母后放下政务,带朕去龙雀天街看花灯。 那一刹那,他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惭愧、后悔、不安、酸楚、期望,以及,刚刚欺骗了一个小孩儿致令他难过伤心的深切愧疚。 * 小皇帝伤心母后病了这么久,居然一个字都不说,要不是他聪明,偷偷叫走苏太医,他应该不会说的。 小皇帝想自己应该好好孝顺母后,陪伴她,直到将病治好。可是只要一想到娘亲生病了,他就心里难受得要命。 正猝不及防,撞上孙海抬来的步辇,小皇帝连步辇也不乘了,径直奔向坤仪宫。 途径一片郁郁葱葱的矮灌木林,陛下跑不动了,停了下来,这时,耳朵里钻进了一道刺耳的议论声。 “苏太医已经是太后娘娘跟前的红人,不是咱们可以得罪的大人物了,再说人家本就是进士出身,将来离开太医院重走仕途也不是不能的,总之谨言慎行,不该嚼的舌根,莫多言。言多必失。” 听着像是一个稍年长一些的教引姑姑正在提点少不更事的宫人。 小皇帝身材矮小,停在她们身侧两丈远外的灌木林后,竟未被发觉。 他心念既动,不免稍作躲藏,沿声靠了上去。 那个年轻一些的宫人便不服气地道:“都说读书人清贵,可这殿元一开始就想留在太医院,可不就是为了今日能够抱着太后娘娘的大腿,靠着裙带关系,好攀扯一个富贵前程?那些心思,谁又看不出来,偏生做得,别人说不得。若不是那脸生得好看了些,太后又岂会被他迷惑了去。咱们也真是想不到,当年也有人向先皇献媚,先皇眼睛都不看一下,这才两年,太后娘娘……” “闭嘴!”教引姑姑申斥,“这可是掉脑袋的话,莫再说了!” 宫人还要回嘴,忽然撞见小皇帝立在木丛之后的身影,吓得眼珠子快掉出眼眶,“陛、陛下——” 两人花容失色,急忙跪倒。 楚翊沉怒地从灌木后走出,负手来到这个宫人面前。 “苏太医与朕母后之间清清白白!你刚才说什么?” 苏卿有那样冰雪自照的品质,怎会和舅舅一样,是个为了攀附权贵倒贴上来的无耻之徒?小皇帝才不信,他是一个字都不相信。 对这些爱传闲话、爱嚼舌头的宫人,小皇帝早已深恶痛绝,要不以雷霆手段禁止,只怕这股歪风邪气还刹不住了,他拉长了嗓音,高声道:“去领二十杖,逐出宫禁。” 宫人瑟瑟颤抖,以头抢地,虽然连声求饶,但陛下已经看也不看她一眼,转身大步去了。 作者有话说: 楚翊:我那满嘴跑火车的爸爸,真让人发愁。 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在肠胃,火齐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扁鹊见蔡桓公》
第39章 姜月见将残局收拾完, 正觉得后颈酸痛,伸手揉捏,恰逢翠袖见了, 连忙上前, “奴婢替太后捏捏肩颈吧。” 姜月见松了手,任由翠袖替自己按摩,翠袖手巧, 且是学过一些行针按摩的,三五下, 摁得太后舒舒坦坦, 曼语嘤哼。 “哀家现在是走了先帝的老路,伏案日久,肩颈和腰, 迟早有一日是要坏掉的, 现在只不过延迟它, 让那一日晚一点到来罢了。”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15 首页 上一页 33 34 35 36 37 3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