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翊心中一跳。其实,他当时只是随口那么一说,并未想要苏探微记在心里,而且他也根本没有将自己的生辰日告知苏探微。他应该是特意打听了,知道他生辰在大狩期间,那时候恐怕不能很好地庆祝,所以才提前在这一天,带他到龙雀天街看花灯。 “可是,”楚翊歪歪头,“你怎么知道,朕最想看花灯呀?” 难不成,这个苏太医,是他肚里的蛔虫? 苏太医含笑颔首:“陛下,您的——” 太后不曾回过头来,因此也不曾看见那男人袖里乾坤——那张皱皱巴巴的纸团晃了一下之后,陛下老实巴交地闭了嘴巴,并且两颊涨得鼓鼓的,好似不满。 这是他遗落的心愿单,找了好几天,生怕被别人看了笑话,一朝天子,写的心愿居然是这么幼稚俗气的东西! 没想到,居然被苏探微拾去了! 陛下有点儿不高兴他拾去了,又有点儿庆幸,毕竟是他拾去了。 因为拾去的人是他,所以小皇帝才获得了今天的花灯游,结果他是很满意的。 陛下装作宽宏大量,实际还是尴尬到两只小脚丫在柔软的步履里到处抠抓,直起鸡皮疙瘩。 御麟车徐徐行驶起来。 龙雀天街被一场雨势浇灭了全部的花灯,陷入了一团黑冷的阒静。雨停后,明月辗转云翳间,露出素净的圆轮。 车马辚辚,劈开前路淡银色的月光,平稳地向前驶去。 这一路上,姜月见都在羞恼,抿紧嘴巴,并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 她实在气不过,怎会让苏探微这般大胆,驾临到自己头上,一次又一次为他妥协让步。再任其发展下去,失了上位者对局势的全权把控,自己面对的就是楚珩第二了。 她看来是真该找个机会,好好地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太医。 明日便是既望日,大狩开猎,她想想自己有的是机会。太后便决定,忍一时风平浪静,今夜先好好睡一觉。 楚翊要回太和殿歇息,因为出来一天,明日又要随去参与大狩,今夜看来是要多多用功的一夜了,从那天起,他就发誓要保护母后,他是真正的男子汉,自然要说到做到。 陛下对今夜他在青石巷看到的一切,看起来并没有一点怀疑。 姜月见松了一口气同时,也暗自感到侥幸,与一丝无法言说的兴奋之感。 有一种背着儿子,与情夫偷欢的禁忌感觉。她甚至一路上忍不住会想,如果当时楚翊发现了呢? 他发现自己和这个太医好上了,会是怎样一种场景? 她是趁势而为,挑明了“奸情”,亦或寻一个别的借口,将事情掩盖下去,不管他信不信都一口咬死。没有答案。 可没有答案就是一种刺激。连带着,她此时的怒意已消散了许多,关于钱滴珠的事情,也并不那么着急了。 入坤仪宫,那个男人却在身后不紧不慢跟着,她回头,他却说:“臣遗忘了东西,在娘娘宫中。” 姜月见冷冷挥袖:“哀家乏了,明日再来取吧。” 他却快走几步,正色凝视她:“太后,这东西很重要,请让臣去取。” 他现在的态度,倒是有几分可取。 只是姜月见想到自己被他亲得泛红的嘴唇,兀自心下几分着恼,不想就这么遂了他的意。 没等太后娘娘继续拿乔,那胆大如脸盆的太医已经一马当先进了坤仪宫,她怔愣着,追了上去。 只见那个男人直奔南窗下,用干毛巾包裹了长柄取下了炉子上的药锅。 她定了定神,诧异地向他走去。 苏探微用药碗盛了药汁,手触了碗沿的温度,稍稍有点烫,便吹了几口,递了过来:“太后。” 姜月见勾唇,侧歪向美人靠,对他道:“你就为了这个?” “娘娘的月信,约莫会在三日之后。这是臣调配的温补培元的良药,娘娘已经按时按量服用了一个多月,也许这次会好受一些。今夜出门前臣特意用小火炉煨着,熬了几个时辰的药最精纯,娘娘怕苦,臣加了饴糖与红枣在里边,对药性并无影响。” 姜月见微微怔忡。 “真难得,”太后接了过来,垂眸,黑色的药汤映着她的脸蛋,不可否认,嫣红的唇瓣是绽开的,早已没有一丝愠恼,她轻笑道,“你居然会记得。” 三天后,是她来癸水的日子。 她自己都忘了。 没想到这个男人,会为她记得。 作者有话说: 明天开始,进入重要阶段嘻嘻~
第42章 农忙暂时过去, 六月既望,是一年一度的大狩之日。 名为大狩,实际上从大业立朝开始, 这种狩猎活动就一直是给官宦子弟游乐赏景的, 先帝还是监国太子时,本意废除,或改成与民同乐的竞试活动。然而考虑到一系列新政实行下来, 朝中的一些习惯了养尊处优的老臣突然勒紧裤腰,一个个怨声载道, 久而久之, 或引起人心不满。 因此太子非但没取缔大狩,反而亲自主持了狩猎活动,还因为这活动办得好, 在那个流言漫天的时候得到了不少支持与拥护。 太后与陛下前往旻山的御麟车, 华盖宝顶, 璎珞招摇, 沿日影下澈的清溪,一路不紧不慢地行驶。 这还是小皇帝第一次参与大狩,车中,太后向陛下介绍大业关于大狩的旧俗,其中就提到一点:“狩猎也是历代先王擢拔大将军的好时机, 几代先皇就是从大狩里挑中了武举剩下的人才。陛下要学会慧眼识人, 看到参与狩猎的人群里, 有谁是堪当大任的。” 又说到一个逸闻典故:“陛下, ‘走马任骠骑’一直是我朝流传的美谈, 几代大将军都是先祖宗们在马背上任命的。” 陛下对这些显然很感兴趣, 好奇地眨着葡萄大眼:“是嘛, 父皇呢?有没有指定哪个大将军?” 姜月见点了头:“自然,也有。” 楚翊兴奋地问:“是谁啊?” 姜月见思绪顿了一下,似乎不愿意说,但被陛下问得紧,加上也无法隐瞒,她垂眸,柔声道:“是冼明州。” 一提到这个名字,楚翊的脸色就如同茄子似的,涨得紫红紫红的,细看来,眼眶里满满盛着怒意。 姜月见知道他为什么生气。 在朝野内外绝大多数人的认知里,是冼明州贪功冒进,挺进大漠,抽调走了大半兵力,却中了胡羌声东击西、诱敌深入的奸计,害得三万胡羌骑兵神出鬼没地包围武威,酿成了惊天惨案。 楚珩战死,王师回朝,立刻就要着手清算,那些人互相推诿,争论着谁是这场战役之中最大的战犯,换言之,帝王驾崩,是谁之过,谁犯的错误最大,谁就应当受到最大的惩罚。 当时百官议了一个月,最后,判定是冼明州好大喜功,论罪当诛。 不怪楚翊,就算他不相信,他身边的大臣也均是这样对他灌输这个认知的。 一个小孩儿失去了父亲的那种苦闷和悲痛,这是身为人子理所应当会有的。若是无法发泄,连一个罪魁都找不着,他心里更难受。从那一天起,楚翊平等地憎恨着胡羌与冼明州。 但姜月见知晓的是,当时冼明州手里有楚珩的密旨。也就是说,他所做的一切,完全是先帝的调令,至于中了胡羌的圈套,那是谁也无法预料。 姜月见力排众议,认为错不在冼明州,然而还是为缓和局势,将他贬谪至碎叶城。 楚翊紧皱眉头:“母后,你把冼明州又弄回岁皇城了……” 他是那样不满,嘴唇轻轻地嘟着:“你不怕朕报复他么?” 姜月见点点头:“好啊,只要陛下不滥用陛下的权力,从人子的角度去报复,母后随便你。” 末了,不忘了提醒一下可亲可爱的小陛下:“冼明州的小臂比你的大腿还粗,像你这样重的石墩子,他随手一扔就是好几丈远。” “……” 陛下心头发憷,消灭了找冼明州单挑的念头,可还是不满地狡辩道:“朕不懂,母后为什么要这样包庇冼明州。” 姜月见摸了摸陛下的小脑袋:“你觉得是包庇,但你父皇心里未必这样想。” 楚翊哼了一声:“父皇都入土了,他怎么想,母后就知道?” 姜月见笑吟吟反击:“那你父皇准你在太庙旁边吃烤肉的时候,他怎么想,你怎么知道的?大孝子。” “……” 说不过母后的小皇帝,无比郁闷地闭上了嘴巴。 但他还没有放弃找冼明州报仇,不用以势压人的威权,单从人子的角度,去报父仇。 翠华摇摇,行于旻山止。 先行兵马已经在山脚下安营扎寨,露天的旷野上,不久之后已是炊烟袅袅。 这里有巨大的露台,充当士卒搏击的校场。每年大狩,都会有三军盛事,京郊大营中最勇武的军士会站出来,展示自己以一当十的才能,从而被上位者选中,得到一个更高的军衔。 除了这些血肉相搏的激烈争斗外,另有捶丸、击鞠、投壶、射箭等比赛,从六月十六到六月二十三,每日都有。 山路虽然崎岖,然每逢大狩时节,都有百姓翻山越岭,赶着偷偷进禁地偷窥热闹,驱逐不去。 这样的热闹,也是从楚珩十二岁监国以来每年都有的,百姓如果犯界,军将不得加害平民,应使好言相劝其离去,若不成,再以武力恐吓,如非万不得已,不得亮出刀剑。有了这样的规定,一些熟门熟路的百姓胆子便大了起来,从大狩开始那一天起,便日夜徘徊旻山不肯离去。 姜月见以往作为皇后时,是没有机会随行旻山的,她只是听说大狩热闹非凡,比赛精彩绝伦,虽然一直心痒,但让她开口去求楚珩?那是万万不能。 这也是她作为太后,第一次亲自主持大狩。 太后与陛下均有单独的王帐,帐篷呈鼓包形状,入内,穹顶上缀有宝蓝簇锦花纹,帐篷中设有一张梨木软榻,作为入眠和其余休息的场所,除此之外,便是兵器架、妆台、杌凳、圈椅等物,相比坤仪宫,这一切算得上简陋,但保障七日的生活用度,还是足够。 今日只是先安营休息,明日开始,便是会操与角抵,这些都是最精彩和激烈,也是姜月见最期待看见的。 一路行来,陛下已经疲乏,先入睡了,姜月见让翠袖去照顾他歇着,并叮嘱了她:“无论发生何事,今夜,万不可让陛下醒来寻哀家。” 翠袖自知这是个艰巨任务,若陛下一觉到天明那还好,若陛下中途醒来吵嚷要母后,就是斩了她的头,只怕也拦之不住。翠袖临时受命,破釜沉舟地领了懿旨,视死如归地去了。 人走了以后,姜月见便又吩咐玉环:“将哀家的御麟车驶来,叫上太医。” 玉环多了一句嘴:“哪个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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