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与其一辈子活在一种痛苦的妄想里,不如早日清醒,还能有渡过这场厄难的希冀。 楚珩没告诉自己苏探微的下落,但不必他说,姜月见想自己已经猜出了。 倘若苏探微不是一绝情人,那么他多年与李岫晴未通音讯,且身份被夺占也不能发声的可能性,无外乎几种,要么已死,要么被囚。后者,仅有可能是被楚珩所囚,这实在微乎其微。 剑眉微微一拢,楚珩出于怜悯,没有挣脱李岫晴的攀扯,冷静地告知她:“他死了。” 尽管明知极有可能会是这样的结果,但真正得到了这个答案时,李岫晴还是没控制住跌倒在地,松开了楚珩的袖口,那双被流刑折磨得粗糙皴裂的双手严严实实地掩住了面容。 从颤抖的手掌心里,漫溢出大片的湿痕,柔弱的肩膀不断颤抖,可是,却哭不出一丝声音。 她的状态,大约就是姜月见三年前的状态。 姜月见有少顷的恍惚,似乎穿过了悠悠岁月,看到了那时,同样只能伪装无声,却在看不见处,哭到不能自已的自己。 怔愣间,一双手臂穿过了时间的风沙,用一种强大的庇护的姿态,笼住了她单薄的肩,为她遮去身后晴雨。 动作是那么轻柔。 姜月见在他怀里抬起头,上首是一方坚毅的颌面,看不清脸色。 楚珩回眸,对瘫坐在地的李岫晴道:“太后叫我来,我并不知是来见你,李氏,既然你已知晓,苏探微的一些遗物还在我这里,待我整理之后将它交托。” 苏探微在找寻妻儿的沿途中,误入荒漠,带他的人,卷了骆驼逃之夭夭,他一人,在沙漠里跋涉两日,因为缺水断粮而死。 当楚珩发现他的尸骨时,风沙已经掩去了他大半的身体,尸骨有了恶臭的味道。 这是一个不识途的南方人。 看起来读过书,身体文弱,箱笼里盛放着十几卷缥缃。 浩浩瀚海,从不曾见一个这样的人,不知何故,死在此处。 驼队的人,让楚珩不去管,每年荒漠里要死上好几百人,尸骨到处都是,过几天风沙一起,很快就埋干净了,什么也不会剩下。 楚珩冷静地道:“他是业人。” 不是胡羌,是大业人,是子民,且有可能,倘若不死,将来有为国朝入仕的才能。 “兄弟,你都……你还管他是不是业人?你回到大业以后,你们的百姓、官员,会杀了你的!” 楚珩置若罔闻,拨开了黄沙,从沙尘下掘出了苏探微的尸骨。 他是将要参考的举人。 看他写的文章,的确颇有才华。 倘若这人还活着,也许楚珩会与他相见恨晚。 楚珩带着苏探微离开了大漠,将其落葬。 他拿了苏探微所有的遗物,只有一封遗书,他没有打开过—— 那是一道不知送往何处的家信。 李岫晴颤着手指,揭开了家书的封口。 里头除了几页信纸,还有一样硬物。 一枚陈旧的已有锈痕的指环。 上书:宜室宜家,同心和合。 李岫晴攥着指环摁向胸口,一瞬泪如雨下,痛不欲生。 作者有话说: 这章把袅袅发现真相的过程补了。 另说,袅袅与楚狗,是另一种李岫晴与苏探微。不过前者是主角,他们he了。
第66章 “你一早就知晓我不是苏探微, 大理寺庭审之日,是将计就计了?” 坤仪宫偏殿,太后娘娘嫌走得脚酸, 弯腰垂眸脱掉了金丝软履, 套着袜子把脚丫靠在火钵旁放松,闻言,心里咯噔一声。 他回过味来了。 现在这架势, 秋后算账了吧是要。 姜月见心头一阵地发虚,咬了下唇, 七窍玲珑心飞速地盘算, 当即决意用哭惨糊弄过去。 眼眸一横,乌眸中一点春雨便淋淋漓漓起来。 “陛下,人家不是……” “袅袅。” 她还想真情实意赔个罪呢, 谁知人家根本就没给自己张嘴的机会。 姜月见心里更咯噔了。 以前傅银钏跟她抱怨, 说他们家国公爷有多阴狠, 教她几天下不来床的时候, 姜月见觉得她一定是在炫耀。 因为她们家狗皇帝只会更坏。 正当姜月见心里毛毛的,鹌鹑似的把巴掌小脸缩进颈边的兔儿绒里时,楚珩悠悠笑了声,道:“已经不是陛下了。” 姜月见心头一哽。不知他是不是玩笑话,可却感到心里如同被什么密密地刺了下。 他不是陛下了。 以后, 也不可能再坐上那把椅。 可姜月见只想看到他永远高高在上, 永远目下无尘, 如履九重的模样。 他受一点点挫折, 皱一下眉头…… 她都不能面对。 “过来。” 姜月见浑浑噩噩听到这么一句话, 顺从听话地靠了过去, 被他握住了玉臂, 极为自然地揽住了腰身,姜月见软软地跌进了他的怀里。 他的怀里比熏笼还要暖,气息是宜人的芷兰香,清冽而纯净。 姜月见也不知为何这样难过,抱着他呼吸了一口,香气沁入肺里,她饮鸩止渴似的不能自已,越来越难过。 楚珩握着她柔软的手,俯唇在她微红的眼尾落下轻盈如絮的吻。 只有安抚,没有任何旖旎。 “袅袅,对不起。” “对不起”三个字,也是能从楚珩的嘴里说出来的吗? 她既震惊,又心疼。 姜月见心疼是她知道,倘若楚珩能够早点儿回来,他一定不会拖到现在。大业江山在他看来比什么都重,她和英儿孤儿寡母,在这个大位上若是不强势点,别说治国,都是任人欺凌践踏的命。什么皇室威严,什么垂帘摄政,全都谈不上。 她不敢问。 胸口密密麻麻的疼痛,让姜月见已顾不上其他,她抬起手,用力箍紧身前男人的脖后,寻到他的嘴唇,仰头亲吻了上去。 不想如苏探微与李岫晴。 倘若他不回来,姜月见意识不到自己是如此不能失去,倘若再来一遍,她大概会直接疯掉。 强烈的不安和不餍,驱使着太后娘娘亟待填满那个空了的大窟窿,堵上穿堂来回的冷风。这一口,太后重重地啮咬在了男人的喉结上。 男人漆黑的瞳仁即刻变幻了风云,酿作满池春色。 太后娘娘本就略显娇柔,看不出年龄的饱满脸颊,白里透着红,像枝头刚刚成熟的粉嫩蜜桃,在迷雾茫茫里挂上晶亮的水珠。 纤纤玉足抵向床头雕花花梨木嵌象牙华彩玻璃的槅扇上。 抠向檀木座屏的手指攥着,刮出一抹抹细长的抓痕。 多年来的禁中独居的寂寥,窥见一抹希望后的破土重生,直至终于挑开的失而复得,姜月见领略了什么叫大生大死,然后在这一刻,又被他教会了什么欲死欲生。 “袅袅。”楚珩抵住她不满香汗的雪额,音质哑暗。 “嗯?” 姜月见的回应伴卷着脆弱的鼻音,宛如无力承受玉露的娇蜷牡丹。 “我想告诉英儿,我是他阿父。” 儿子的事总会引起女人的警觉,一说到楚翊,姜月见立刻眯了眯眸。 楚珩现在明白了,当初楚翊管他叫“哥哥”的时候,姜月见默许了就是在看戏。 这么久了,她果然如她酒后吐真言一样,是在玩弄他,调戏他。 姜月见反问他:“现在就让他知道?哦,当你为什么要骗我呢。就单单只是想骗我一个人,楚珩,你还说你对我不坏!” “……” “叫‘哥哥’不好么,这不正是说你显得年轻吗?” 说得“先”皇陛下一阵哑口无言以后。 姜月见趁势而上,轻轻咬向男人性感的耳垂,妩媚动人地溢出一缕妙音。 “哥哥。” 男人被嗲得一哆嗦,一江春水向东流。 反正结果就是那么结果,过程是讲道理,还是耍赖无所谓,太后娘娘就是不想那么轻易地让楚翊叫他一声“爹”。 何况楚珩根本就不老实,隐瞒她太多。 他非要达成目的也行,必须跟她做交换。 姜月见谈起了当日大理寺开审,传被告苏探微上堂前发生了一段插曲。 他人被带走以后管制,姜月见是后脚才出的发。 但出发之后,太后娘娘没能一路顺风顺水毫无阻力地抵达大理寺,在出宫禁前,一辆低调的马车出现,车中所载之人,是傅银钏。 傅银钏行事比较高调,出出入入都是用的最好的仪仗与华盖,入宫则诰命锦帔加身,姜月见却见她一身素服,连打扮都来不及,像是刚知道什么便来通风报信。 她不禁凝神,放弃了立刻驱车前往大理寺,与傅银钏单独聊起来。 傅银钏握住太后娘娘的腕子,另一手攥拳,沉思一晌,决定说出来时,口吻变得非常强烈:“娘娘,你不能去。我怕你失望。” 姜月见的细眉轻佻地一扬,觉她今日说话怪里怪气,便道:“怎了?哀家失望什么?” 傅银钏咬唇,因为这事毕竟牵涉极多,有她枕边之人,傅银钏本也不知当讲不当讲,但若不与自己的闺中密友说,她还配当太后娘娘的手帕交么? 安国夫人神神叨叨地凑过嘴唇贴向太后娘娘的耳朵私语。 “臣妇现在有把握质疑,那个苏探微是个骗子!娘娘你可莫受他蒙蔽!” 姜月见还以为是什么,她早就知道了。 那是她从“地狱”里爬出来“死而复生”的陛下。 可这事坏就坏在,傅银钏是何处得来了风声? “你怎么知道的?” 姜月见不得不细细盘问。 傅银钏一向不会无中生事,按她自己的话说,她就是“胸大无脑”,这一辈子只管吃喝拉撒睡,快活就够了,别的都不想。 傅银钏也自知,她一到了姜月见面前,便什么都不可能瞒得住,只好避重就轻地绕了一下:“国公爷觉得那个苏探微有蹊跷,试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死书呆子,怎么能拉得开两石的弓,还能和大将军战成平手?他耒阳老家的人也证实了,那个苏探微跟着他又聋又哑的爹以前是给大户人家做长工的,他是耒阳李家的家生子,从小吃不饱穿不暖,有不足之症,换而言之就是个病秧子!月见,这事儿你真得长长心,别什么人都往枕边放,对他掏心挖肺的。” 姜月见和煦微笑:“已经掏心挖肺了。哀家心都全给他了。” 傅银钏就怕姜月见受骗,痛心疾首道:“娘娘糊涂啊……” “你家国公爷,还管这事儿呢?”姜月见若有所思,故意绕回了话题,“他想怎样?” 傅银钏咯噔,忙辩解:“不是我为景午开脱,他就是一个活死人,一心效劳大业,怎么看得惯有人欺骗太后,再说他和娘娘中间不是还隔着一个貌美如花的夫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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