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鸾很喜欢他家老幺,小丫头每天都瞪着亮晶晶的葡萄似的眼睛瞅着她,瞧着就让人欢喜。她有时候甚至在想,若是有一个孩子也不错,像这小丫头这么大,天天跟在她腿后叫她娘亲,想来那场面倒也挺美的。不过也仅仅是想想,想想就好,成现实就麻烦了。 门顶着的帘子掀开一条缝,来人瞧见里头的情景便飞速将帘子捂住,就好似瞧见了什么脏东西一样。她算是习惯了,只当自个儿是集市上的猴,不过就是被人瞧了两眼又掉不下一块肉的。她一瞧就不是胡人,眉眼五官还是偏纤细的四肢,怎么看怎么是东隅的,依着两边的关系,邻居若是对她青眼有加,她才要犯嘀咕。 胡医家老婆瞧着她也没什么好颜色,毕竟家中的大儿子说不准现在就和东隅人矛对盾的干架呢,两个国家国仇连带着家恨的,没半夜拿枕头给她捂死,她就已经很感激了。 至于把她带到这儿的胡人男子,自从那天杀她未遂之后人就跑没影了,估计是看到没被自己杀死的人还好好活在这个世上,还是多少有点儿尴尬的。 “姨姨。”胡医家的老幺稚嫩的童音将她拉回现实来,“头上那个……漂亮……” 说着,老幺踮起脚来,挥舞着小肥手摸向周鸾的鬓发。 周鸾扬起下巴轻松躲了过去,一手摁住老幺的小肥手,一手则将鬓发里泛着红光的木簪往发根处叉。 “这个不能给你。”她斩钉截铁地道。 “为什么?”老幺虽不算是千娇百爱堆砌大的,但也算是受尽爹娘的宠爱,随意伸个手,哪颗饴糖只需一伸手就能被拿到她跟前来,自小的要求哪有被人拒的时候,如今被人一拒,疑问便堆到了嘴边。 周鸾努努嘴,扯过旁边甩鼻涕的二子推到她跟前,“就像你和二子天天干架一样,没什么为什么。” 她来的一招祸水东引,两个孩子互相盯着看了一会,便打得急赤白脸面红耳赤,至于周鸾头顶上的发簪,老幺早就扔脑后去了。 这种说温馨不温馨,说热闹不热闹的场面,说打破就打破了。 战争这玩意儿,从来不会给人反应时间。 不过轰隆一声,类似于天边的惊雷。只一声响便抖落出数百万计的马乱兵慌。 幻想乡里,吐露的蔷薇被铁骑一脚踩碎,满脑子的乱红撒了一地,四溅的鲜血绘着不着四六的调子。 “东边的人打来了!” 帘子被飓风掀开,尘土与血腥吹进屋子里。 周鸾蹦着那条能动的腿,从壁炉上的烤架子上挑了几张大馕,弯腰给胡医的两个孩子怀里塞了满满的馕。紧接着将胡医老婆从榻上拽起,将两个孩子往她手臂里一边塞了一个,二话不说就将人推出门去。 瞧着胡医老婆孩子懵懂地跟着人群跑远了,周鸾终于放下心,将帘子一放,继续嗑瓜子。 乱了一阵子,天沉下去又吐了白,外头又才静默下来。与其说是静默,不如说是死寂,这还算热闹的村子,不过半天的光景就没了人气儿。 周鸾又往火炉里扔了两块木炭,瘸着脚将胡医家里的皮毛都翻了出来,又拿了骨针出来,寻思乱缝个皮大衣,等碳和干粮都没没了,再出去找活路。 她才刚找到一根筋线,屋里翻得跟狗窝差不多。 一阵子阴风便从背后吹了过来,周鸾转头一看,一人头从门帘后面钻了出来。 满头满面的血顺着溜往下淌,在门帘底下汇成一条小溪。 周鸾实在分不清来的是人是鬼,说是人吧,看不出活气儿,说是鬼吧,头还黏在身子上呢,总归不是行尸走肉什么的。 “你竟还在这儿?”行尸走肉开口说话了。 这行尸走肉一开口,周鸾这才认出来,这头颅的主人竟是个熟人,就是将她扔在这儿的那位。 “你竟还活着。”周鸾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惊奇道。 似乎是这话太过晦气,他脸色并不大好,进屋随处扯了破布把脸面上的血糊下来些,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能让周鸾也晦气的话。 “最近东隅那边攻势很强,你知道为什么吗?” 周鸾拧眉,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这几天上战场了,脑袋瓜子被东隅军给打傻了?不然怎么会在她这个东隅人面前夸赞东隅士气? “听说是东隅那边的将军疯了似的进攻,是因为他小妾被胡人绑了。”他说着竟笑出声来,对于他得到的这消息,他跟得意。 “东隅小将军不管着夺城池,日夜兼程打杀,为的不是国家荣誉也不是什么劳什子苍生,竟然就仅仅为了个个小妾便杀疯了似的。你说你们东隅的将军尚且如此,那上下岂不是都没什么气节的,这样打下去也只是时日问题……” 他想继续嘲讽些什么却被周鸾拧眉打断。 “你是认为我是那个将军小妾,才跟我说这许多?”周鸾实在不愿听他说这些,和他扯道。 且不说此事是怎么传成这样的,但是穆寒年即便是真的找她找疯了,也不可能拿整个国家和将士们开玩笑。 不会仅因为一个人,他便能弃所有人性命于不顾,包括……胡人。 “你?”他上下扫了一遍,笑道,“你这身板像个猴子似的,一点儿都不壮实,瞧着就不是能生养的样儿。那小将军能看上你?可别想美事了。” 周鸾低头瞧了一眼“像瘦猴似的”身板,对于胡人审美不置可否。她包得跟粽子一样臃肿也算是瘦猴的话,那在胡人眼里,怕是山猪那样硕的才算得上俊朗了。 “所以,你们胡人输了?”周鸾瞧着他浑身上下的血,实在看不出赢了的意思。 “没输。”他咬着牙给自己腰腹缠上一圈绷带,“也没赢。” 缓了一会,他瞧着周鸾的眼神却愈加深沉。 “现下军中愿意花大把银钱找东隅过来的女人。”他那算盘珠子都要甩周鸾脸上了,“远些瞧着,说不准暂且能乱一乱东隅那小将军的心神。” 周鸾歪头瞧他,“你知道我有内力吧?” “知道。”那男的微微一笑,笑得一点儿都不好看,也就只有“奸佞”二字能勉强形容。他说着,指了指墙角虚无缥缈的烟。 周鸾直呼好家伙,现在都流行下迷烟是吧?可惜她没长记性,还是被这迷烟给厥了过去。 再醒来时,却不是什么好时机了…… …… 三通鼓敲罢,两军戟折伤亡惨重,众将士碎甲数半,骨血入泥,惨烈蚀骨。 胡人以精锐小队突围,所过之处尸首异处。 东隅兵分三路,以鲜旗为帜,阵法通灵,或长矛或羽箭,而后有数百人,斧钺刀叉无所不能无所不用,寒光之间,亦血流成河。 穆小将军用兵如神,南北两翼余留箭羽两列,集重兵与东侧,兵力于主战场胡人虽有骁勇之士,却也经不起这种破釜沉舟的打法。 眼瞧着胡地城池连破,胡人那头便领了一群妇孺,演了灭亡前最龌龊的一场大戏。 数月来搜罗的东隅百十个老弱妇孺后腰被长矛顶着打了头阵,三百米高的城墙上的桅杆挂着一个苍白的女人。 东隅将士未曾想过胡人竟无耻至斯,只见一眼目眦欲裂,却也心神动荡四顾彷徨至此不敢擅动。 穆小将军抬头望了一眼绑在桅杆上的女人,顿时。握着斧柄的手颤如筛糠。 这个令胡人死伤数以万计闻风丧胆的青年将军,竟然在抬眸远眺到那女子的一刹,丧了一身的胆识。 此场大战在后世来讲,可谓是众多臭名昭著战事之榜首。 胡人竟为不破不灭,竟搜罗东隅三百余老弱妇孺做头阵,以期用此举暂抵东隅八万大军。 若听当时上了战场的老辈遥想当年,说是胡人为乱穆将军心神,将其爱妾挂于桅杆之上。 穆小将军果如胡人所愿乱了心神,眼见着溃不成军之际。 挂在桅杆上那位瞧着甚是瘦弱的女人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在桅杆上叫骂出声。 大概骂穆小将军不是人什么的粗鄙之语。 两军瞠目之际,她抬手拔下发上簪着的鲜红无屁的发簪,扎进自己的心脏。 那女人最后一句话是:“赢后,杀了自己给老娘赔罪!” 穆小将军登时“精神振奋”,与其说是“精神振奋”不如说是彻底疯了,提着双斧不要命的往前轮。 这些个东隅将士看,自个儿将军都打头阵,眼下更不用顾及所有,直接杀红了眼冲了。 如此不过两天两夜,胡人的皇帝老儿便携着家眷跪地俯首称臣。 如此,只说外况,算得上是海清河晏久享太平了。
第64章 归一 一十八年动荡,最终的一幕戏剧,以那蛮王坦着四五层肥肉双手奉上国印定格,荒唐的流乱就此终结。 只是,这太平来的过于惨烈。 千百万的人都葬送在夺回故土的路上,功名利禄作了土,鲜活的音容最后也不过是一个个被铁蹄踏平了的土馒头。 这争取“和平”的最后一战更是惨烈,往后说书人说起这段历史,大概都用上了“血流成河”这四字。 最后这场战役上,桅杆上自戕的女子也为后人所猜测,有人说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子,有人说是穆将军心悦之人,有传得更邪乎的,说那女人穿的是胡服,应该是一名胡姬。紧接着胡姬与将军不得不说的密辛便从坊间流传开来。这些个传言被写书的又装订成册批量售卖,以《将军与胡姬不得不说的事》最为赚钱。 这些八卦后事暂且不提,且说如今…… 胡人大将的圆睁着双眼,亲眼瞧着自个儿身首异处。 年轻的将军反手握着斤斧,浑身上下淋漓着血,仿若刚从血海尸山中攀爬出来的恶鬼似的,血液里充斥着“杀”字。 直到一个胡子拉碴的大汉抱着桅杆上的女人走到他跟前,“穆寒年,给老子清醒过来!她还活着!” …… 周鸾做了个很长的梦。 或许也不能论一个梦,而是许许多多的梦混杂到一起,像是五颜六色的线头缠至一处,叫人理不清头绪。 这梦里的大多数都是她梦了无数遍的,只是这回又添了些新的,或真或假她身在梦中也分不大轻。 传说人在死后,会一遍遍重复死时经历的景象。 周鸾梦里有她挂在城墙桅杆上的场景,这回却不那么身临其境,反倒是像魂灵一样远远漂荡着。说是当事者,却更像是第三人的视角。 她看到胡汉浴血战场,看到老弱妇孺被推推搡搡架到沙场中央,又看着自个儿拔了簪子的样子……披头散发得好像个女鬼,凄厉得一声喊将那把簪子往心口扎。 周鸾只是看着,以第三视角看着,都忍不住龇牙咧嘴得疼。 这种真真切切的铭心彻骨的痛,她真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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