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芷受其父武臣影响,平日里最嫌没有男子风骨气概的文人,可今时今日,她竟遭了沈寒山蛊惑,目光流连至他细微挪动的喉结上,动弹不得。 皇城司的将领与军士独得官家优待,可以在“髀间雕青”,即为大腿刺青,如此这般,便可着常服当差,也算是给了个体面。 苏芷仍记得她是小娘子身份,初次上承天门事职,是柳押班替她雕青。 屋里烧着地炉,柳押班还给她拿了一壶梅花酒壮胆暖身。 她帮苏芷褪下袴裙,手执刺具,同苏芷道:“你想好了吗?真要雕青吗?小娘子不比郎君,身上多了雕青纹样,不是‘英武’象征,而是讨人嫌了。往后嫁了人,夫家也会嫌。” 苏芷哂笑:“多谢柳押班提点,可惜卑职一根筋,还是要入皇城司。若是婚嫁不畅,往后也不必再嫁人了。” 她决心步父亲老路,为天子肝脑涂地。 这样一来,她仿佛同苏父的志向一致,就能离苏父更近一步了。 苏芷没和任何人说,即便她不记得父亲模样,她也很想念父亲。 而这一点,同苏父素未谋面的沈寒山,永远不会懂的。 他只是一个外人,不配同她交心家事。 苏芷默不作声,她总不能说,她的番号在腿间吧? 苏芷也没大胆到在沈寒山面前宽衣解带。 可是,沈寒山不懂这点。 他是真醉了,缠人得紧,一昧追问:“难不成你没有吗?” “怎么可能没有?那可是欺君之罪。” “既如此,为何不让沈某瞧一瞧?难道这也是皇城司的机密么?你同我的秘密……可太多了。” “沈寒山,你醉了。” “唔。”他不答话,只注视苏芷,幽深如春潭的黑眸一瞬不瞬。 苏芷说不好,是沈寒山不知这一实情,还是故意拿话调戏她? 他谦谦君子,浸渍腌臜官场多年,竟也学坏了吗? 好在,沈寒山的烦人仅在那一刻钟。 很快,他就昏睡过去,没有逼迫苏芷道出真相。 沈寒山自己吃多了酒,苏母非要怪她存心劝酒,嘴上数落:“沈家郎君多好的人,你成日里欺负他做什么?!” 苏芷没说——娘是识人不清,你闺女差点被他拿孟浪话戏弄了。 谁都不信沈寒山是个小人。 苏芷懒得争辩。 还好沈府奴仆及时提灯寻来,这才将沈寒山顺利搀回屋里休憩,也堵住了苏母喋喋不休的训斥。 苏芷忙到半宿,总算在一更天的时候躺到榻上。 她沐浴更衣,看着腿上的那一道雕青,心里五味杂陈。 柳押班问她后悔吗?选了这样一条荆棘途。幸而苏芷,从未后悔过。 翌日一大早,苏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婢子心急如火敢来苏芷屋里通禀:“小娘子,你快出来,府上来客了!是大殿下。” 苏芷一听,忙出面相迎。 苏芷习惯在人前做男装打扮,柔顺的长发用玉簪束成小冠,身穿云纹青竹直裰,外披一件鹤氅。她畏寒,这是轻便又保暖的打扮。 苏芷哪里敢让顶头上司多等,待她来到待客厅堂时,大皇子陈风才刚刚托住沏了沸茶汤的建盏。 大庆国姓是“陈”,而大皇子的名字温雅好听。他人如其名,样貌亦是俊逸清朗。 陈风很欣赏苏芷这个聪明能干的下属,欲将其栽培为自个儿心腹。 他起身,客套搀起行礼的苏芷,道:“今儿本是休沐日,我却扰你清梦,实在不该。” 陈风很擅御下,举手投足间尽显亲和温良。他是君王的嫡长子,自小得官家偏爱,故而官家登基后,特赐华拱殿供大郎君起居入住,自此在人前,陈风也属“一殿之主”了。 苏芷恭敬地答:“大殿下言重了,想必是出了什么要紧事,您才会专程寻到卑职府上?” “不错。”陈风颔首,“过两月是上元节,官家欲设国宴,普天同庆。奈何昨夜刘副指挥来报,说是坊间传出‘赤鱬作祟’一事,闹得人心惶惶。我唯恐兹事体大,波及国宴举办,特来知会你一声。望你能即刻寻出流言源头,平定民心。” 大庆建国才十多年,局势刚稳。官家登基后,为获民心,年年置办佳节国宴,实行仁政,还设立了皇城司为天子近臣。 他们这些察子,看似护卫民生,实则是皇帝眼线,专程伺察民事,安定人心,佐治都城,亦防止“逆反妖书妖言”流传天下,构陷新君,诽谤皇权。 至少君民需和睦,国宴其乐融融,方能体现新国之昌盛。 故而“妖鬼出没”一事,可大可小,祸国乱世才出妖魔,而官家英明神武,大庆绝不可能出邪祟。 苏芷是官家以及储君手上最利的刃,无需陈风点拨,也知该怎么办差事。 她作揖领命:“是,定不负大殿下与官家厚望。” 陈风满意地笑,吩咐完差事,却没即刻离开苏府,反倒是气定神闲,又品茗起一盏茶来。 苏芷不蠢,深谙官场之道,她也没催,只静坐下首,等陈风再说后话。 陈风击掌,底下随架而来的内侍小厮便从廊庑底下鱼贯而入,将几箱制冬衣的上等皮草掮入竹骨照壁屏风内,遮掩了大半。从那毛尖出锋的程度便可瞧出,俱是上品。 苏芷自然知道无功不受禄的道理,她要是当好了差事,得陈风封赏,那理所应当,事情还没办,上峰的赏赐便撂下了,无疑是斩断了她的退路。 苏芷重重皱起眉头,正要推诿:“无功不受禄,大殿下这礼……” 陈风知她误会了,忙道:“不必烦忧,不过是见你这几月一直操办要事,没用过授衣假。今年隆冬严寒,唯恐你受冻,特地替你劳心了一回。只是些库房陈货,你留着吧。不早了,我还需回宫中见父君,先行一步。” “大殿下慢走。”苏芷还是相送了一段路,待她回府上,仔细翻检这些昂贵兽皮后才觉察出哪处不对——她记得这一条毛色光润的银狐皮,是皇帝在秋狩时特地赏赐给大殿下的,明明属眼下最时兴的货色,怎可能是压仓陈货呢? 作者有话说: 大家可以给灯灯加个收藏吗?好怕……不能顺V
第五章 “芷芷。”思忖间,苏芷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润嗓音,唬了她一跳。 苏芷不耐地踅身,原是沈寒山这个冤家串门来了。 苏芷摆手:“我娘不在。” 沈寒山以扇掩面:“沈某不寻苏婶娘,特地来寻你的。” “找我?”苏芷蹙起眉头,寒声问,“有事?” 沈寒山不答,只摇着桃花手扇浅浅一笑。 他装模作样,更惹苏芷心烦。昨夜落雪,今日融雪,这样地冻天寒的时季,沈寒山为了扮俏,还执夏时纸扇增色吗? 偏生他皮相上佳,再与时季格格不入的衣饰,在他身上都能起锦上添花的效用,反倒不落俗套。 苏芷是忙人,懒得同他歪缠。 她正要出门办差,沈寒山却收扇拦住了她的去路。 苏芷挑眉:“想打架?” “不敢。”沈寒山瞥了一眼屏风后头的节礼,揶揄道,“大殿下既探望臣子,怎不来沈某府上小叙?” 苏芷一脸看傻子的眼神:“大殿下与我同司同职,不寻下属门上,反倒找你吗?况且,官家不喜皇子同朝中大臣勾结。” 沈寒山被她呛话,也不恼,只摆弄扇骨,慢条斯理地问:“既知如此,大殿下为何独独送你立冬节礼?” 此言一出,苏芷哑然。 确实。她不至于置办不起冬衣,若是大殿下真想因此前立功的事犒赏她,如今这个当口也未免太晚了。 苏芷难得看了沈寒山一眼,问:“你话中有话,想说什么?” “一个男人,需用权与财诱惑,才好命其忠心追随;而要牵制一个女人却简单多了,情爱便迷了人眼,能将其收入囊中。” 苏芷不傻,回过味来。 沈寒山是说大殿下居心不良,想利用小恩小惠同苏芷有牵扯,拉她入营帐。 苏芷耳尖生热,骂了句:“你胆大包天!妄议天潢贵胄!” 苏芷正要拿话压他一头,恍惚间却被沈寒山扯入怀中,扣住了口鼻。 她瞠目结舌,脊骨发麻,震惊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而沈寒山却不知自个儿此举有失分寸,反倒附耳同她喁喁私语:“嘘——此等流言可不兴传入瓦市,免得皇城司的察子将我押入大理寺诏狱。哦,沈某忘了,你就是官司衙门的顶头上司。” 他在阴阳怪气,他是故意的! 苏芷恨得扣住沈寒山腕骨,险些折了他的手臂。 还是沈寒山皱眉喊疼,她这才悻悻然松手。 苏芷下逐客令:“滚!往后别来我府上!” “你说的?” “对!” 沈寒山莞尔:“近日民间瓦肆里关于‘赤鱬作祟’的传言,沈某已然命衙役前往查探,寻到妖孽藏身之所……” 他说的消息,正是苏芷今日要命手下卒子查勘一事。 看来沈寒山敢在苏家招摇过市,不惧她撵他走,是有备而来。 苏芷深吸一口气,摆出好脸色,问:“沈廷尉辛苦,可否告知我,有关妖孽的下落?” 沈寒山笑眯眯地道:“我同芷芷关系亲厚,自然是知无不言。只是方才受了惊吓,臂骨也损伤了,故而一时想不起赤鱬去向。” 苏芷好脾气,仍是笑,咬牙切齿:“你待如何?” “沈某素来知晓皇城司的官吏武艺高超,出入斗场么,总不乏伤筋动骨,想必疗伤也很有心得。这么着,芷芷若是替沈某治好了手伤,我缓过神来,当然就记起邪祟要事的相关线索了。” 好么,这厮蹬鼻子上脸,尽给她添堵! 她当然是……忍他一回了。 室内,曦光透过格子门上的方眼映入漆桌,亮堂一片。 苏芷拿了个白玉髓滚轮放茶炉子上煨烫,帮沈寒山隔衣化瘀镇痛。 要她说,先前下手分明没多黑,偏生沈寒山娇气,跟个小娘们似的,还要她耐心来哄。 他只是想磋磨她,并不是当真受伤。 奈何苏芷有求于人,自然不能同此前那样硬气。 苏芷燥郁渐生,不耐地问:“好了吗?” “唔……快了。”沈寒山乐在其中,一直噙着温文的笑,隔了一程子,他启唇道,“我记得你府上有紫笋茶,如若方便,命童仆送些来,我尝尝。” 紫笋茶乃是贡茶,苏芷这两年也只得了几十斤,自个儿吃或是招待贵客尚且不够,哪里有沈寒山口粮的份? 苏芷装傻充愣地道:“你怎么会知道我府上有紫笋茶?” 沈寒山义正言辞地道:“前些日子沈某自称近日置办年节吃食,捉襟见肘,府上都不曾买新茶来吃,还特地同官家讨过一斤半两的紫笋茶叶,奈何官家数月前将存货俱是赏赐于你,命我同你讨要便是。这算御命,不可违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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